“扑通——”
段瓴再一次跌在院中,背后汗涔涔的,她力竭地坐在地上,没有言语,手指却深深抠进土中。
白匪石闭眼盘坐在旧磨盘上,长剑陈于膝上,离她仅数步远,他口出恶言:“任凭你如何努力,往日赫赫也无法再现了。不如老老实实当个残废,寿数少些,却能安生转世。”
他仍当她是秦莲衣。
于是段瓴置若罔闻。
远处村舍升起袅袅炊烟,此刻太易还在野钓,白匪石算了时辰,将长剑插/入土中,向厨房走去,一面抱怨:“好歹堂堂剑首,竟要为一介凡胎作羹汤……”
是了,他该埋怨。
他二人辟谷已久,这方农舍于是只剩她需受五谷供养。
伸手捡来竹杖,段瓴拄着回屋,却被强光闪了眼,定睛一看,原是白匪石的剑反射了阳光,剑刃之银白与烈阳之赤金交/缠,小院中竟现日月同辉!
那把剑似有魔力,她走近握住剑柄,稍加巧力便拔/出,情不自禁舞了套剑法:
云、带、绞,纵使步法踉跄,手中长剑却宛若银龙入海,隐去踪迹;
一记正撩,随之几个圆步,眨眼间人已在数丈外;
就在这刹那,原本下撩的剑顿似游龙出海,寒光乍现,飞一般刺出!
白匪石忽然出现身前!眼看就要刺中其咽喉,长剑却被两根颀长的手指钳住,再进不能。
段瓴暗惊,反手一震欲脱手,剑反而凌空转向,直指她鼻尖!
白匪石脸上罕见地挂上鄙夷:“雕虫小技,敢在我跟前班门弄斧?”
再作声时竟出现在了段瓴身后,只见他取了剑,气定神闲复现了她的剑法,一边讥弄道:
“云剑之属是为藏,撩是为近身,闪身直刺是为发。是套勉强上的了台面的剑法——
不过仅对凡人而言。”
段瓴脸上的肌肉跳动几下,指关节绷得泛白。
语罢,白匪石向天随意一撩,和风登时化雨,穹顶层云被斩成了两半!
“这,便是修界之道,无需仰赖花哨的剑法,一切只与修为相关。”
细雨洒在段瓴脸上,她一时语塞,身旁握紧的拳头也渐渐松开来。
“段小友与小石头之功法各有千秋,某大饱眼福。”太易不知何时出现,从廊下走出,他拍掌,想必方才情形已被他收入眼中。
“哼。”白匪石还剑于鞘,轻哼一声。
太易问段瓴:“段小友当真想好了要回故居?”
“是。有些事,我须得弄明白。”
时间似顽童,时不时透露她些记忆,却迟迟不把最重要的部分袒露。在农舍的日日夜夜,那些疑惑始终如影随形,让她辗转难眠。
例如,她缘何而死,又为何占了秦莲衣的身躯。
“也好……小石头,你就送小友一程,如何?”太易建议道。
白匪石垮脸:“那你?”
太易瞟了眼院中泥巴地:“放心去吧,快去快回。”
段瓴不懂二人打什么哑谜,捡回竹杖,往西屋蹒跚而去。
***
几日后,褚国。
骤雨后,春风正料峭。
透过薄雾,远远可以望见将军府那道朱红的大门。
匾额高悬,上题“敕造大将军府”六个大字;楹联旁是几排戟架,此刻上面空空如也;阶下两座张牙舞爪的石狮子饱经风霜,仍旧肃立,却不见了往日披甲持械、威风凛凛的将军府家将。
白墙青瓦,朱门高楼,终不似记忆光景。
门上泛黄的封条,上书着几个字:
【奉旨查抄犯官段剑宅邸】
一阵蚀骨的痒意从手腕传来,唤醒了街对面伫立的人。
段瓴掐了几下长了手腕内侧,那里长出了新肉,瘙痒时不时地提醒着她,这躯体早已不是她原本那具。
这时一道怯怯的声音自身侧传来:
“可不敢久留啊,小娘子,官府的人还常来巡呢。当心惹上是非。”
是个热心肠的妇人。
段瓴目不转睛看着封条,问:“敢问娘子,将军府何时被封?”
“一年前春……”
“多谢。”段瓴答。
可等看清楚她的面目,妇人脸色一变,逃也似的,借故跑开了。
“有那么吓人吗?”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段瓴呓语似的喃喃,挤出一抹苦笑。
秦莲衣的脸孔清丽端方,总不至于把人吓跑吧?
她不知道的是,重伤初愈,此时的她面白如纸,双颊深深凹陷,两颗漆黑的眸子漆黑,活脱脱一副死人相。
将军府西巷,望春玉兰从墙内伸出几枝,花苞被前夜骤雨打落了,被鞋一碾,跟青石板上的泥水混在一处,黑乎乎的,溢着土腥,无人知晓它曾是高枝上一朵玉兰。
段瓴从角门熟练地翻上院墙,纵身一跃,落地时却一个趔趄跪了下去,她撑地起身,后摇摇头,循着记忆前往西苑某间寝屋。
门上也贴着封条,她抚上衔环,指尖传来的冰凉却使她一顿,仿佛被利刃洞穿,胸口传来一瞬剧痛。
脑中闪过一段记忆,她躺在血泊中,男子自戕倒在身旁,奄奄一息,嘴里发出微弱的气声却依旧怨毒:
“我恨你……”
而血泊外站着个蒙面的紫袍女子,她语气淡淡:“多谢你,若不是你令他动了杀念,我当真无法杀你……”
片刻怔忪后,一滴冷汗“啪嗒”砸在地面,段瓴只觉背后发凉,巨大的疑问在她心中盘桓:
他是谁?
她又是谁?
雪夜颓然落泪男子的身影忽现脑海,他模糊的面目愈发清晰,一个名字呼之欲出。然而此时一阵喧哗从中庭中传来,打断了即将汇拢的思绪,段瓴低啐一声,立即潜行,从玉兰树处又翻了出去。
待迂回到正门,只见官府衙役二人守在门口,必是皇帝老儿耳目。此情此景,她不敢再留,快步向城东陋巷行去。
***
不多时行至何记衣料铺,一个青年坐在柜台后打瞌睡。
未作声气,段瓴撩开通往后院的帘子,熟稔地钻进北边厢房。
屋中弱灯如豆,昏暗中,一干枯老儿靠坐在床头,他双眼蒙翳,显然瞎了眼。
然而她才踏近数步,老儿便猛地扭脸,骇人的双目圆睁,他难以置信道:
“是铜爵丫头?你果然还活着!”
“何伯…怎知是我?”
“你的步态我还能分不出来?”何悬颇为激动。
段瓴坐在床沿,才发现他苍老许多,不惑而已,白丝却爬了满头。
“你姊弟二人病故后……将军府满门抄斩……”何悬红了眼眶,低声哽咽,“难道大将军果真密谋要篡位?”
一股阴冷再次窜上脊背,段瓴咬牙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屋内静默半晌,而后何悬满怀希冀地问:“你既活着,那段膂是否也……”
那名字的出现似一记直拳,狠狠砸在段瓴的面门,她只觉怅然若失,鼻子发酸,眼中慢慢热了起来。
“段膂……段膂!”
那个名字逐渐和脑中无数破碎记忆中的面容重合:
廊下咯咯笑着的俊俏小公子,演武场意气风发的少年,甲胄加身的弱冠青年,雪夜梅树下垂泪的男子……
与她一同死在将军府的男子!
她忽觉胸口一阵幻痛,那里仿佛还插着匕首,而执着握柄的……正是段膂!
一滴热泪滚落,段瓴闭眼深吸一口气,仿佛闻到那夜无尽的血腥味。
原来如此。
杀死她的竟是孪生胞弟段膂!
她再睁眼时,泪水不见,言语似乎夹了坚冰,冷道:
“他死了。”
何悬愣住,段瓴问:“何伯可愿帮我算一个人?”
何伯是个相师,颇懂些占卜方术。
她接着说出段膂杀死自己那晚的时间。
“可有此人名姓?”
“秦。”
何悬排出奇门遁甲,很快皱眉,欲言又止:“宫中‘死门’ 与‘天芮’病星同宫,更有‘白虎’凶神坐守……这并非生病,而是……神魂已遭不测,于西北呈横死之象!”
“西北……横死……”
呢喃两句后,段瓴忽然低声笑了起来,何悬以为她因大悲而失魂,要点她清明穴,却被一双枯瘦的手截住。
“何伯,我要走了。”她不再笑,语气中带着一种令何悬恐惧的决绝。
他紧抓着她的手,慌乱道:“别去!你杀不了皇帝的!”
“以卵击石乃是不智,”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硬是扒开了他的手,语气如常,“放心吧何伯,我去去就回。”
段瓴离开何记布铺时,柜台后的青年终于醒了,他见她从后院出来,先是一愣,待她走后急匆匆跑入了何悬的房间。
何悬眼眶中还带着泪,有人进屋,他飞快地抹掉,问:“你可见着铜爵了?”
儿子何大一头雾水,疑惑道:“方才那女子?可不是段瓴,她何时进来的,吓我一跳。”
“什么意思?”
“她的身形样貌,与段瓴没有丝毫相像……况且,段瓴不是早死了?”
何悬忽觉方才女子声色有异,一种诡异之感升起,他立即用段瓴的生辰八字算了一卦,却被吓白了脸,颤颤巍巍道:“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似人非鬼……她究竟发生了什么?”
***
径直西行出了城,至一野地,段瓴根据何伯的盘局,脑中纷乱的脉络终于被厘清:
西北,正是太易农舍所在;
而这具身躯如今为她段瓴所用,秦莲衣遭了天谴,也对上了神魂俱灭。
她望着东边的皇宫,揭开手腕纱布,恨恨抠开结痂,任由鲜血流淌。
秦莲衣借段膂忮忌、皇帝忌惮之刀,灭杀段家满门,却还是在天谴下神魂俱灭,反而让段瓴夺了躯体重活一世。
可恨,可悲。
可奋不顾身也要杀段瓴,她所欲为何呢?
忽然段瓴高声道:“白公子,我有一事相求。”
不远处的树后踱出一人,正是白匪石。
“修士弑杀凡众,必遭天谴。何况,你一介**凡胎,于我无甚大用,凭何要我冒莫大风险为你段家复仇?”
他以为她只想杀皇帝。
于是段瓴不言。心中却出现一副天平,左侧秤盘中为一根白羽,右侧一块顽石。本是顽石较重,可随着白羽被鲜血染红,天平却直直朝鸿毛倾斜。似乎有什么破碎的声音传来,可她此刻已满不在乎。
“扑通——”
段瓴直直跪了下来:“满门血仇,是我之因果,自该由我来了,必然不敢牵扯仙人。只求仙人收我为徒,传我技艺,他日我必斩了那狗皇帝人头,奉给仙人当酒器!”
语毕,她附身叩拜,额头在草地上叩出闷响。
白匪石面色一凛,难得没有讥挖苦,转身就要御空而去:“我不收徒。”
可一道力突然止住他的去势,扭脸一看,是段瓴抓住了他的衣角,他不耐烦地用剑鞘拂开,她被重重掀翻在地。
紧接着小腿却倏地一紧,一双瘦削的手正死死抱住他的小腿,段瓴绷紧的脸上不见遭到严拒的不甘,也没有被仇恨焚烧的痛意,那双清明的双眼中,似乎只剩下了淡漠与视死如归。
“此生愿为仙人所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可白匪石不为所动,抬脚就走,她被拖行在地。
“求你!”
“就算收你又如何?就凭你自认值千金的膝盖?”他终于转过身,尖锐讥讽道,“还是那无法运气的筋脉?不管你究竟是秦莲衣还是段瓴,此刻的你,只是个修炼废柴罢了。”
话音未落,段瓴突然猛地拽下他的剑鞘,寒光乍现三寸,白匪石暗道不好,欲抽剑将其斩杀,她脖颈却是先他一步撞向了剑刃,他心下猛地一跳,硬生生运气逼偏了剑势,同时一掌向她胸口打去。
“咔嚓——”
“扑通——”
段瓴蓦地倒飞出去,狠狠摔向身后土坡。她闷哼一声,嘴里立即涌上来一股腥咸。
而偏出的剑气竟生生将后方的一棵柏树齐腰斩断!
“找死!”白匪石脸上瞬间笼上一层阴鸷。
段瓴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剧痛接踵而至,却难得笑了起来,“若不肯收我为徒,就杀了我——咳咳——”
话未说尽竟先咳出一口血来。
白匪石的目光钉在她脸上,只觉那张熟识的面孔,却顷刻变得陌生至极!
她微笑着,却不见昔日秦莲衣的温柔恬静,那张被鲜血洗濯过的脸上只有骇人的决绝。
她哪来的自负?竟敢断定他不会杀她!
仅仅一息,他再抬眼时,周身的空气立即扭曲——那是浓烈的杀意!
段瓴却撑着手坐了起来,抹了把嘴角的血,脸上带着挑衅的笑意:“仙人这是要杀我……还是要收我?”
此时白匪石起了剑势,那截云之剑瞬间劈出,而段瓴连眼睛也没眨,只静静坐在原地,不合时宜的冷静让白匪石一愣。
剑气斩过,荒草被连根拔起,对面小山登时四分五裂,尘烟散去,而段瓴却毫发无伤,她颇有些失望似地摇摇头。
“真是好本事!”截云剑尖缓缓垂了下来,白匪石脸色却并不好看,果决如他,竟险些中了她的激将法。
段瓴此时一介凡胎且因果缠身,若他真了结她,谁知道这次会是多少道天谴?
见状段瓴蹒跚走来,板正地再次跪下叩拜:“不杀,仙人便决意收我为徒,请受徒弟一拜。”
“可以,”白匪石怒极反笑,“我可以收你为徒,但有一条件——我要你在一月内引气入体,若达不到,届时你自行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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