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鹤白的提议,墨明兮只是听进耳中,脑中根本无法自己考量。他自境中出来千头万绪兀自沉迷,同季鹤白说了几句话仍然难以开解。
墨明兮指尖轻抚右手,那里的伤痕愈合如新。他仍然能感受到沈清那一缕灵力,似有温度于掌心跳动。
“你想见沈清吗?”墨明兮突然开口问。
季鹤白一愣,见墨明兮神情恍惚一副忧思缠绕的模样,眸光明明暗暗不知在想什么。自墨明兮默许完去永乐宗之后,已经许久没有说话。开口又提沈清,季鹤白没打算接话。
墨明兮脑中并不混乱,桩桩件件是条理太过清晰。卜算他人命数容易,可要从万般星辰之中卜问自己,则如医者难自医。
沈清当年之事尚可不提,问剑台上的一剑也罢,掌门也罢。墨明兮虽身死道未消,始终认为自己与飞升再无缘分。可若是此事当真无望,沈清借得算筹一卜后又如何能说师门重见这样的话来。
墨明兮心中似有希望被沈清一句你我再见之日燃起,又被未尽之话未诉之情撩动心思。此刻道心浑浊,一时难以自抑。
见季鹤白没有回应,墨明兮又问了一遍:“你想见沈清吗?”
季鹤白见他道心不澄,眉头紧蹙回道:“不必了。”
墨明兮一时想错,自觉同沈清说了许多话,似乎对季鹤白不够公平。于是他指尖转动法诀,强行将沈清那一缕灵力抽出。墨明兮无法将其控制,霎时间残存的灵力如波纹般猛烈扩开。
柔光覆上船舱之顶,天星如雨缓缓落在季鹤白身上。季鹤白只感觉一股暖意顺着他的掌心游走一圈,随后似乎拍了拍他的头顶才消散不见。
仅仅一瞬季鹤白竟然也感受到了久违的师门旧意,船舱虽光华不再,但心中仍然一暖。只是这暖意还未存在片刻,就被墨明兮重新血流如注的手打回现实。
季鹤白看看他的手掌,又看看墨明兮,往复几回还是词穷:“你……你。”
季鹤白你了半天,想不出该说什么。他有种强烈的预感,如果顺着自己的想法去问墨明兮是不是疯了,墨明兮恐怕还能干出更离谱的事情。
“没什么的,我的封禁已经解了。”墨明兮面带笑意,随后默念法诀将伤口愈合:“你看,一下就会好的。”
墨明兮虽没照镜,也觉得自己的此时大概神色异常。素来都是他防着季鹤白偏执入魔,今日也换他看起来更像不正常的那个。
墨明兮心道:你什么你,说话呀。
脑中声音回荡,墨明兮一遍遍说服自己须得保持清醒。心中矛盾说与谁听都是无用,反倒是为前路徒增变数。未尽之话未诉之情,这也不是他该想的事情,必须装得完全不在意。
但这想法墨明兮实施起来问题颇多,难以粉饰太平。
“好什么好。”季鹤白看着墨明兮这副模样,干脆伸手将他打晕过去。季鹤白一手接住软倒的墨明兮,一手自他膝下穿过直接扔到床上。自言自语道:“想不清楚就别想。”
墨明兮的意识断得太快,以至于难得的一觉无梦。他的神思如闲云游荡,惊觉沉浮间只余一片空茫时,墨明兮猛然坐起。
举目四望,船内空无一人。墨明兮怔怔地坐了一会,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想见季鹤白的冲动。于是他翻身下床,险些一脚踩在季鹤白身上。
墨明兮:“……”
季鹤白抱着粉嫩的软枕,睡在一片更为花哨的靠垫之中。墨明兮抚着胸口稳定心神,云舟之内虽不乏蓬松可爱之物,它们挤在一处时还是难以无动于衷。
墨明兮盘腿坐在床边问到:“你睡地上做什么?”
季鹤白闻声起来,一脸若隐若现的委屈,直勾勾地看着墨明兮道:“你不是不愿意同睡一床吗?”
墨明兮觉得不可理喻,他后颈似乎还隐隐作痛:“你下黑手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自己没地方睡呢?”
季鹤白一脸正义:“事急从权。”
墨明兮干脆变回猫身,甩着尾巴站在床尾:“起来呀,让给你睡。”
一化猫身倒是脑中空空,墨明兮发觉睡了这许久心思澄明许多。他优哉游哉踱步,心道:哦,是好久没想起你摸猫狂魔的身份,占了你的床榻了。
季鹤白不情不愿的起身,却没去继续睡觉,果然在猫头上摸了两下。看似十分大度,挥手道:“不用。”
墨明兮习惯性的偏头蹭了两下,听出季鹤白话里有话:“什么事?”
季鹤白脸上写着坦诚与认真,说话间若有若无地显露着无辜:“我在等。”
墨明兮看着这倒霉师弟在心里为自己叹了口气,只得重新变回原样。
白发倾泻而下似乎之前被季鹤白散了,于是墨明兮捡回放在床头的银簪束带。去桌前摸索着梳头,顺便将沈清所说的岩谷和西陵郊的事情转述一遍。
“就说了这些?”
墨明兮没将与自己相关的事说出,藏起那些虚无缥缈的飞升一说。有一瞬间,他想干脆和季鹤白承认自己就是墨明兮,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停住。
“就这些了。”
季鹤白:“……”
季鹤白没再刨根问底,沈清在境中一定还说了其他无关的事情,让墨明兮层层考量迷失自我。此时见他得了片刻休息后恢复神采,季鹤白对于沈清的话也失了兴趣。
墨明兮见季鹤白没质疑,松了口气。问道:“你准备去永乐宗做什么?”
季鹤白眸中闪过一丝凌厉,他倚着船舱道:“永乐宗的做派我不喜欢。想看看区区永乐宗如何斡旋修元塔,又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墨明兮追问:“那答允薛辞的事又怎么办?”
季鹤白装模作样地挑起帘子朝船外看了一眼,随口说道:“问灵宗的事情本不在我的消息能不能到,更何况问灵宗存在与否和我有什么关系?”
墨明兮始终觉得不妥,摇头道:“即使现在去了永乐宗,也未必能知道什么。”
季鹤白挑眉:“难道他们就可以平白无故利用你?”
墨明兮看着季鹤白的眼睛,眸中一片清明。他似乎明白过来,诸多借口下季鹤白这是要去替他讨个公道。
“倒也……不必节外生枝。”墨明兮本要论一番因缘际会生死循环,到底这话季鹤白也听不进去,他也省下力气不再开口。
季鹤白却眸中一沉,强硬的欺身扼住墨明兮的手道:“你别为我死了。”
季鹤白说出这话,为的不是永乐宗那事。倒是自见了沈清,他想起来问剑台上那一剑,总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墨明兮瞳孔颤了颤,不由得反思自己怎会为了季鹤白而将生死置之度……哦,境中他的本能好像已经有了答案。
再续修行,无非就是突破魂破与肉身的问题。且行且找,总有寻到办法的一日。墨明兮想到此处,不再自苦。玩笑道:“猫有九命。”
墨明兮至于未诉之情尚且未能定论,只在心中想着若是能诉……或许该诉清吧。他回应季鹤白道:“你放心。”
季鹤白无言以对,有些不大习惯墨明兮开玩笑的样子:“……”
季鹤白得了墨明兮的承诺,像是要将这承诺圈定一般轻轻抱住墨明兮。在心中道:师兄。
墨明兮不明所以,险些化成猫形。季鹤白这习惯改了许多年,早不再会这样央求他。
有一瞬,他甚至觉得季鹤白就要喊他师兄。
就好像祈玄道上爬不完的台阶,他不仅自己要走,还得带着那个刚入门的小小季鹤白走完。得和他说你要是修真呀,就要专心,就要听师兄的话,不然就会挨揍。
季鹤白是油盐不进,只会将他圈在原地,央求他:“那师兄别爬了,我们切磋切磋吧。”
墨明兮动作生疏地在季鹤白的背上拍了拍,然后逃开了这个过于热情的状况。
季鹤白见他躲开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切实的感觉到墨明兮有一种不舍。像是……不舍从前的日夜。
墨明兮正了正发簪,不再与季鹤白对视。
季鹤白想起从前与沈清所推测的一件事:墨明兮要是选了无情道,一定能相当无情。那这衍天之术可就太妙了,季鹤白道:“你教我点衍天之术如何?”
墨明兮心中咯噔一下,心道:完了,季鹤白疯了。这剑修,他终于疯了。
他哭笑不得道,揣着手问:“你想学什么?”
季鹤白面不改色,求知若渴:“看相。”
墨明兮:我就知道。
墨明兮“啊?”了一声。根本懒得理他。
季鹤白借着身量得寸进尺,倾身问道:“想学看相你教吗?”
墨明兮退了两步,拿出曾经罚那些没事找事的新入门弟子的架势。面带微笑道:“哼,教啊。怎么不教,我现在看你满面……”
墨明兮忽然又想到自己现在墨妙妙这半桶子水的外壳下,没有一句能说的话。随即愣在当场,与季鹤白面面相觑。
正值此刻,船身似乎被什么撞击一阵猛烈摇晃。墨明兮险些摔倒,见季鹤白也在桌边勉强站稳,一时笑出声来。
两人走到船头,水面浮着一大片云舟残骸,碎片上还插着玄铁箭矢。方才撞击云州的并不是整个船体,只是落下来的一片船舷。
水中扑腾着一个人,正是林兰芷。她满头钗环不再,墨明兮也花了些时间才认出来。
季鹤白探头检查一番自己的云舟,还好只是留下些划痕。
林兰芷似不会水,自水中挣扎一阵冒出头来:“救,救救我?”
墨明兮闻言伸手去拉她,林兰芷正是慌乱,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便不松手,直接将墨明兮也拉下了水。
噗通……
林兰芷手上力道一松,因祸得福刚好抓住一块浮木。
墨明兮跌入水中,一时不知先救林兰芷还是先自救,慌乱间分心想着这猫是不是天生不会水。他全然把法术咒诀抛在脑后,喝了口水才想到抓住船舷。
墨明兮一脸狼狈地看着季鹤白,探出头来:“救,救救我?”
季鹤白将云舟沉了沉,揪住墨明兮的衣襟保他不再呛水。蹲在船头看热闹不嫌事大,拖着尾音道:“九条命,现在是不是被你玩去了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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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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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问灵(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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