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两行(一)

船在江心,斜阳扫过泛起波纹的水面铺向远方。

墨明兮从季鹤白的桎梏中挣脱,他聚水成阶,自江中捞起林兰芷。在林兰芷震惊的目光中托着她的左臂,足尖轻点顺着江上聚成的小道将她送到岸边。

墨明兮衣袍湿透,在水面划出一道笔直的涟漪。

季鹤白看着这道涟漪一圈圈漾开,他唇线紧抿,早知就不趁着墨明兮慌乱逗他了。

林兰芷连连道谢,她被晾在水中好一阵,以为这二人不会再管她。上到岸边两腿一软跌坐在地,她心有余而力不足地想要遮掩沁湿的衣衫。无奈之际,惊觉刚刚还贴在身上的衣服正在被缓缓烘干。

林兰芷抬头,墨明兮正望着江水口中念诀。她心中感激,轻声道:“多谢。”

墨明兮闻言侧过身来,在林兰芷脚下展开阵法。柔声询问:“你被封了灵脉?”

林兰芷伤得不轻,刚要开口嘴角又挂上一丝血痕。咳出好些血块才断断续续道:“是。所以云舟才不受控制。抱歉……”

她一路奔逃而来,灵脉完全被封之前都用在尽力驱使云舟。作为琴修她灵力无法运转时如同常人,连自救都做不到。

墨明兮抬手示意她无需多言,温声安抚道:“无妨。”

林兰芷在洞虚前期停滞不前,但要将她灵脉完全封住很费功夫。墨明兮不是医修,解开这封禁就更加费力。

林兰芷见他也十分勉强,开口道:“你,你不必太费功夫,这封禁并非寻常服食丹药所致,轻易不好解。”

墨明兮并未撤手,反而问道:“是谁做的?”

林兰芷恨恨道:“是……问灵宗。”

江面翻起细小的波浪,季鹤白飞身到跟前。觑了一眼法阵后覆手在墨明兮的手腕上,沉声道:“我来。”

墨明兮惊讶地看着季鹤白一道真气冲破了封禁,林兰芷咬住下唇双拳紧握捱过一阵痛楚。过程虽然痛苦,但效果明显。林兰芷没再多话,就地盘坐调息。几个周天,面色已经好了许多。

不自量力几个字仿佛挂在墨明兮头上,他有点尴尬的捋了捋湿哒哒的头发,江风一过打了个喷嚏。

季鹤白促狭地看着他,问道:“如何?又不记得自己还会术法了?用不用我生个火堆给你烤火啊?”

墨明兮后知后觉,默念法诀将身上衣服烘干。随后背心透过一股暖意,季鹤白柔和的真气流转全身,他整个人缓缓暖和起来。

季鹤白放下几瓶丹药,避开墨明兮的视线,将他带离岸边。

云舟在江心摇晃,季鹤白将墨明兮让了进去。一支玄铁箭矢静静地横在桌上,莫名让整个船舱变得肃杀。

箭身上并没多余的刻痕,很难分出来自哪个宗门。墨明兮一路感应,终于在箭尖上感到一丝灵力流动。正要将灵力抽出之时,季鹤白将他的手从锋利的尖头挑开。

“是问灵宗的箭。”季鹤白面无表情的指着箭尖道:“红髓矿晶,问灵宗独有,我当年也没能带出一块。”

那日他自顾不暇,只知道薛辞在云舟上射了一箭擦身而过。今日一见,顿觉这箭若是扎在他身上只怕毙命当场。墨明兮抚过金丝箭羽,寒意透过指尖传来。

墨明兮后知后觉的一阵心惊,搓了搓冰凉的指尖。脑中闪过自己被这箭钉在江边的模样,赶紧摇摇头把这想法晃出去。他从前并不这样,不大自在地搓了搓胳膊问季鹤白:“这箭你从船板上捡来的?”

季鹤白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并没有说话。

“应该是的。” 墨明兮自问自答的替他认可。见季鹤白自岸边回来似乎一直不怎么说话,墨明兮问道:“问灵宗此时不是该分身乏术吗?”

季鹤白仍然没有回答。

墨明兮耐性极好,得不到回应就将季鹤白晾在一边,自言自语地推论:“许是又碰上了别的麻烦吧。”

再去看季鹤白,季鹤白目光落在桌上又落回他脸上,挑了下眉。

墨明兮腹诽难道:这答案他季鹤白还不满意?

季鹤白被墨明兮看得无计可施,冷哼一声胡说道:“说不定永乐宗一夜,已将修元塔的人打赢了。”

“季鹤白。”墨明兮看着季鹤白,觉得这话好笑得不得了。他笑个不停:“那可太好了,我们直接去坐收渔翁之利。”

季鹤白不明所以,声音平直地应和道:“是啊,是啊。”

“季鹤白。”墨明兮一时兴起戳了戳季鹤白的肩头。

季鹤白不想说话。

“不同我说话了?”墨明兮这会儿像极了那只猫,歪着头看季鹤白。

季鹤白甚至觉得墨明兮聒噪。

墨明兮收起笑意似懂非懂,拍拍季鹤白的肩:“就算九条命,我也不会随便浪费的。”

季鹤白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墨明兮当然不会故意,也并非逞强之辈。很多时候他是真能做到,只是不计后果。他若真有九条命,早就算好在哪里该用哪条。

墨明兮顺着箭矢的思路往下想如何应对,喃喃自语:“问灵宗如何,将林兰芷寻来一问就知。”

季鹤白有些不好收场,接着话道:“她伤得不轻,我替她冲开封禁,也只怕还需等上几个时辰。”

“嗯。”墨明兮方才那举动也是一时脑热,现下无话可说:“咳咳,那,那就等会。”

墨明兮神色躲闪在桌边坐下,支着头看向江面。桌上一角放着玄铁箭矢,一侧放着茶壶。墨明兮也不管是冷是热,倒来一杯就喝。

季鹤白双手抱在胸前看着他,突然问道:“你咳嗽什么,着凉了?”

墨明兮茶杯还未放下,呛得咳嗽不止。这话听着这话耳熟,他自食苦果无话可说。看着季鹤白真将一瓶培本固原的灵药放在桌上,墨明兮连连摆手:“没,没有,我没事。”

“没有?”季鹤白嘴角噙笑,江上有风带得墨明兮的发带微微飘荡,季鹤白伸了伸手像是想要将那发带握在手中。

偶尔聒噪的墨明兮转瞬即逝,平静下来道:“没有。”

季鹤白没让他过于平静,开口问道:“你虽没见过墨明兮,倒是真的很像啊。”

墨明兮的茶杯一不小心碰到茶壶,发出当啷一声。他略显迟疑道:“这……在玉华派中那两个徒弟所教的我都,我都认真记下了。”

季鹤白开始擦剑,似乎心情变得不错起来。

林兰芷睁开眼,头顶满天繁星。

她细算大概过了两个时辰,灵脉已经顺畅许多。云舟依然停在江心,她不打算一身狼狈的去见二人。林兰芷招出障目换下褶皱的衣裙,一身青碧道服上绣着鹅黄莲蕊。衣摆拂过草堤,她俯身在江边细细洗漱。

林兰芷照江如镜,扶正莲冠,整肃衣襟。再一抬眸,云舟缓缓朝她行来。墨明兮站在船头,隔着距离让人很难不想起旧时墨掌门的天人容貌。

“多谢道友。”她朝着墨明兮一礼。林兰芷不再满头珠钗后,透着一股清丽之气。

墨明兮见她虽是灵脉畅行,眉眼间仍然透着些虚弱,柔声道:“无妨,举手之劳。”

在外人面前,墨明兮做足了前代掌门衣钵传人的姿态。将云舟引到岸边,垂手而立等待季鹤白下船。

季鹤白气势逼人,对林兰芷并不客气。林兰芷自知在玉华宗和季鹤白有些冲突,不敢轻易触霉头。虽然墨明兮看起来更好说话,但她本能地觉得少拿墨明兮做突破口为妙。

果然季鹤白一开口,便是语气不善:“林掌门,别来无恙。”

林兰芷回以一礼,爽快道:“之前多有得罪,今日承蒙季掌门不计前嫌施以援手。”

季鹤白懒得同她过场面话,直白道:“问灵宗里是谁对你下的手?”

林兰芷摇摇头,她感谢归感谢,信任却是一点也无。面对季鹤白的问题,她闭口不言。

季鹤白也不恼,甚至没将壶中日月剑招出。只是岸边草叶应念而起,如同万剑齐发指向林兰芷。季鹤白目光灼灼:“只是林掌门撞了我的云舟,我还是得讨个说法。”

墨明兮传音道:“你讨什么说法?”

季鹤白无辜道:“那些宗门发难不都是这么讨说法的吗?”

见林兰芷不言语,一支细长的草叶擦着她的头上莲冠而过。束冠的金簪上立刻缺了一角,剑气瞬间破开了她的防势。

林兰芷神色焦灼,她几次提气修补屏障而于事无补。反倒是额角滴落一滴冷汗,现下她不是季鹤白对手。更让她可怖的是,她脑海里回荡起季鹤白的传音:现在我只是想知道点真相,再晚一点我可能不想放过你。

林兰芷面色惊恐,说道:“你我也无仇怨,何必苦苦相逼。”

季鹤白面上不显,好言好语:“路见不平,想要拔刀相助罢了。”

可林兰芷听见的传音却是:玉华宗在墨明兮掌门之时就受了诸多门派的打压折磨,相信妙音宗也难说与之毫不相干。如今你不愿开口,我将那些手段用在你身上却也简单。

墨明兮看看面色几变的林兰芷,又看看一派苍山覆雪的季鹤白,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的朝季鹤白那边靠了靠。传音道:“她这是怎么了?”

季鹤白:“许是心里有鬼吧。”

林兰芷面露难色,双手握了又松,终于开口道:“我是被问灵宗的祝可山追到此地的。三天前妙音宗收到来自星衍阁的求助信,说是宗门遭袭希望援手。我当时不知秦霄现状,只得先出手相助。

谁知下山后不久,就遇到了问灵宗的云舟。他们不由分说的发难下,才知是敌非友。他们与星衍阁分崩离析,于是与妙音宗的门人相抗。我门人少势寡,难以取胜,就弄得如今惨状。”

季鹤白不信:“仅凭信件一封?”

林兰芷解释:“我不知道玉京的传信是如何,只是星衍阁一派的灵鸟各有不同。虽看着简单的术法,却内有门派密咒难以冒充。从前……墨,墨掌门的灵鸟也是他亲自手写,所以一见便知。”

墨明兮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好在林兰芷并不知他的密咒,只以为是用手写为媒。否则他一会和季鹤白就要解释不清。

季鹤白觑了她一眼,问道:“他们去了多少人?”

林兰芷垂目道:“我见到的只有五人,并不是问灵宗宗门弟子。”

墨明兮刚想说这话与她方才所诉自相矛盾,草叶应声离她更近一步,几乎悬在她眉心前一寸。林兰芷动弹不得,虽是草叶却似乎要破开她的灵台。

林兰芷慌忙道:“我并非与他们正面较量,门人不敌就退至山门之下,而我追着他们其中一只云舟不放,才……”林兰芷重重叹了口气,像是下定决心和盘托出:“不知季掌门是否耳闻,祝可山便是问灵宗云游在外的丹录长老。我与他有些过节,既然得见,不可能放过。”

林兰芷细细将她与祝可山在回雁峰的周旋说了一通,闻言墨明兮蹙起眉头,祝可山?那薛辞又是谁?

季鹤白相比薛辞的话,显然更相信林兰芷。门人交锋虽不见得真,林兰芷在牵扯到祝可山的事情时,却说得相当完整不像编造。

季鹤白又问了几个关于永乐宗的问题,反复间林兰芷所知不多但并没有什么隐瞒。

季鹤白看林兰芷说得差不多,大体都能对上。至于细枝末节,他懒得鉴定真伪。他多的是办法逼林兰芷开口,只是不想在墨明兮面前用出来。若是给墨明兮见了,难免又是要一番论道。

若是从前,季鹤白言语不合与墨明兮痛快地切磋一场也罢。但现如今季鹤白下手又顾忌轻重,连争论也小心翼翼起来。

季鹤白接着审:“你可知道修元塔如何?”

林兰芷关于修元塔的事无甚遮掩,脱口而出:“修元塔与秦霄或许有些勾连,只是秦霄在星衍阁遭受重创后不知所踪,如今也难辨真假。”

草叶震颤,季鹤白追问道:“星衍阁如何了?”

林兰芷一知半解,说得笼统:“我只听说玉京夜袭星衍阁,似乎损失惨重。有人说他们将秦霄劫走扣押在玉京,也有人说秦霄只怕早就死了。至于修元塔,自那日在玉华宗一别我再没见过,不知道关系如何。”

见提到玉京,季鹤白又问了张真道的消息。林兰芷对于张真道确实所知不多,季鹤白问了许多问题都不知所云。

墨明兮记起妙音宗原本应该在旧海滨,像是叫做妙音门。不知为何忽然接近玉华宗,这才改头换面又叫林兰芷做了掌门。

只是自回雁去妙音宗的路并不经过陵江水道,墨明兮问道:“你为何不逃回门派?门派之中岂不更加安全?”

林兰芷突然不说话了,面上笼罩着沉沉的哀伤。她扯起嘴角道:“我有个未成的道侣,他最近生死未卜,失了联系。”

墨明兮不记得林兰芷有什么道侣,说道:“这几日我们在外走动,许是能有些消息。敢问道侣名号?”

林兰芷摇头:“名号?他没有名号。他叫谢慈安。”

哐哐更新,努力每天都开小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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