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云海观澜殿,独揽问灵宗风华。
粼粼泛光的雪地上,红衣少年逆风而上,身后留下一串轻快的足迹。
“师兄!师兄!”
金符在檐角被吹得旋转不停,雪粒纷飞蒙不住他的双眼,朝着殿前台阶跑去。
观澜殿殿中端正地坐着一个素得不能再素的人,他眼都不抬一下,只当没听见这聒噪的声音。他低眉垂目,埋首在成堆的书山之中,丹方药炉都显得微不足道。
砰的一声,寒风伴着雪花灌进来。
祝可山在门口逆光而立,摇头道:“你那书再看八百遍也没用。”
“不用你管。”
他将带着寒风闯进殿中,剑气将一扇扇窗户全部推开。霎时间,这个大殿像是要被阳光穿透。阳光自天顶花窗落下,落在素衣人身上。祝可山道:“外头天晴,师兄,出去看看呀。”
“不看。”
祝可山欺身过去,拿过他手上的书,飞快地过完内容:“没用,这本也没用。雪中天晴不比你这几页破书好开悟?”
“那你自己去开悟。”
祝可山讨好道:“外头多危险啊,我一个人去你也放心?”
“放心。”
于是,观澜殿中,祝可山说了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个谎:“我找到了进境的方法你也不去?”
贺玄清有些动摇:“你少拿话诓我。”
贺玄清的容貌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少了些世故的沟壑,少了些精明。他眉宇之间有些内敛的愁绪,神情与在玉华宗时可谓判若两人。
金山雪海,霎时暗沉。
沉寂的虚空中传来贺玄清的声音:“即便道未成身先陨,我也不做这般勾当。”
祝可山声音陡然急切:“你何必不懂变通。”
“变通?无能者才想变通。”
“你不就是那个无能者吗?”
“祝可山!”
“抱歉……”
黑暗中再次出现一道刺眼的光芒,不是阳光,而是剑光!
一道剑气直逼面门而来,将墨明兮推入废墟之中。
墨明兮不知所措地陷在碎裂的砖块瓦檐之中,这剑气来得太快,他根本反应不过来。
“看够了吗?”祝可山冷冷的声线传来。
墨明兮捂着脖子咳了两声,那剑气下手既快又狠,墨明兮甚至怀疑脖颈都要被它撞断。他拉住季鹤白的手从废墟中爬出来,震惊的神色还未从眼中散去,一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不是我。”
祝可山目光中寒意四溅:“不是你?!”
瓦砾喀拉拉地作响,贺玄清的剑意肉眼可见的碾压过来,散落在外的那些碎片瞬间化为齑粉。
壶中日月剑陡然出鞘,对立在剑意的正中。
墨明兮揉了揉发疼的喉咙,又说了一遍:“不是我。”
季鹤白脸上也挂着如出一辙的震惊,像是同样在问:不是你吗?
墨明兮没有回应季鹤白疑问的神情,朝着祝可山道:“玉京那日我算筹批命冒犯在先,不会再对前辈行此无礼之事。”
祝可山收了他的神通,神情茫然了一瞬,道:“那便是我了。”
墨明兮与季鹤白面面相觑,一时不知作何感想,在心中问道:“是他?什么意思?”
祝可山带着无言哀声踏雪而来,莲灯仍然跳动着火光,停在贺玄清的身体边上。祝可山虽然言语冷淡,看似喜怒哀乐在脸上,实则却是表象。
此时提灯的祝可山,浑身沉浸着一种切实彻骨的哀痛。雪夜凭吊,墨明兮挺熟的,上次躺在地上的还是他自己。
祝可山声音中没了敌意,对着墨明兮扬了扬下巴:“过来给我看看,打伤你没有?”
墨明兮一动不动,淡淡道:“没有。”
祝可山有些不耐烦:“你站在哪里,和我能不能让你身死道消有关系吗?”
墨明兮仍然没有动,他刚才分明看见祝可山在修补贺玄清的身体,怎又能分心慑神夺魄给他们看一段乱七八糟的过去。就连他都未曾察觉刚才的景象是虚,好奇问道:“你如何能做到?”
祝可山冷笑一声:“我能一心三用,你说呢?”
墨明兮:“……”
祝可山是个奇才,薛辞说他双修两道看来还是谦虚。墨明兮越来越看不明白,祝可山到底是图些什么。
墨明兮问道:“刚才是你和贺玄清……?”
祝可山兀自陷入回忆:“我与贺玄清师出同门,却从没见过比贺玄清资质更差的人。他学十年才学出来的东西,我只用了一年。他花百年难破的境界,我也只需要一瞬。他这般无用,天道就该给他长我十倍的命数,否则如何飞升。”
墨明兮哑口无言,祝可山自然得不像在显摆,而且他表情十分认真。
祝可山也并不需要观众,继续说道:“我带他见识了一条歧路,一条不该存在也并不存在的捷径。后来他自大乘境界跌破,仍然不能摆脱影响。可今日地步,只怪他心思松懈被钻了空子,与我何干。”
季鹤白听着祝可山的言语开始变得没有头绪,手肘抵了抵墨明兮,蹙眉道:“他怎么了?”
墨明兮怔怔道:“心窍有失。”
季鹤白:“什么?!”
墨明兮看着祝可山失魂的模样,一条思绪浮上心间。祝可山所求,恐怕是想要自己去补他的心窍。只是心窍有失这话他也是今日头一遭听到,根本没有什么法子。
墨明兮虽无法补人心窍,但可以试一试传音入耳。墨明兮放开心神,试图与祝可山传音。传音是个很简单的术法,却也一样可以摄人心神。
可墨明兮没有想到的是,他刚刚试图侵入传音,神思却猛然被祝可山钳制住。祝可山的意识,就好像混沌之海,卷着旋涡要将人吸入其中。
墨明兮来得,却回不得!
就在刹那间,墨明兮被强行与祝可山的意识共鸣。
墨明兮脑中开始回荡起一阵混沌的心音,像是要把他也一同拉进去。心音是什么东西他并不知道,只是这声音横亘在祝可山的脑子里。
神思无处靠岸之间,墨明兮陡然发现祝可山早已是大乘境界。
墨明兮从前未曾试过传音给张真道,但他也在钟楼上被张真道传音过。现在祝可山的神思,比张真道要强上数倍,他甚至无法收心念动任何一条法诀。
墨明兮心神溃散:完了,出不去了。
他不断挣扎,却越陷越深,离那无形的旋涡越来越近。
莫名的恐惧包裹着墨明兮的神识,他从未如此无力过,甚至忘了自己本来不过是想要传音而已。
迷蒙之间,一声剑鸣划过意识之中。
劈山破海,墨明兮只觉得精神一松,仿佛被人从百尺高楼抛下。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跌坐在地。
墨明兮大口喘息,像是溺水之人终于上岸。眼中所见笼罩着迷雾的神识之海终于回到现实,他满眼惊恐的看着祝可山,祝可山却无事人一般丝毫不受影响。
这不过是眨眼一瞬间的事情,唯墨明兮觉得有一炷香那么长。
祝可山已经收心,看着墨明兮明白过来状况。有些吃惊道:“你……”
墨明兮眼见祝可山朝他走过来,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他本能的想要后退,却看上去像是被禁锢住完全无法行动。
季鹤白拦住祝可山:“做什么?”
祝可山撇开季鹤白的手,将一颗药丸塞进墨明兮嘴里。笑道:“他终究有极限,会疯的。”
电光火石之间,墨明兮偏头将那药丸吐进雪地里,同时揪住祝可山的衣襟。祝可山想不到他还有余力,连忙后退。墨明兮死不松手借力而起,一手捻诀抵在祝可山眉心,厉声道:“一步之内,你我同归。”
祝可山面上震惊:“原来你也是个有脾气的。”
墨明兮懒得同他废话:“那心音是什么?”
祝可山收敛了张扬的神色,说道:“入了大乘境界,会听到一重心音。这心音层层不歇,如若受其蛊惑轻则性情大变,无论如何也没法摆脱。”
墨明兮仍然没有松手:“重则呢?”
祝可山握住墨明兮的手腕,笑道:“你也想活着听完我讲这些吧,玉石俱焚是有时间限制的。”
墨明兮被戳穿了软肋,祝可山现在已有准备,此时一步之内他也占不到先机了。墨明兮松开祝可山,自己却往后退了几步。
祝可山道:“每个人听到的心音或许不一样,但大多结果都不大好。前人的典籍里并未见过这样的事情,越过洞虚,本该天人合一,所念皆无。但心音一事无可解,破道者破道,疯魔者疯魔。这里头只有一个特例,就是沈清。
曾经大乘境界的修士都在寻求破除心音之法,后来都纷纷陨落。剩下的受不住歧途困境的诱惑者,大概都变得和贺玄清无二。
心窍有失是一种办法,我靠着这心窍之法也清醒到了现在。”
祝可山这次没有再添油加醋,见东说西。只是最后一句,他只传音给了墨明兮:“可惜我最近也有破功之相,所以,我快死了。”
祝可山的传音非同寻常,这声音在墨明兮脑内如同洪钟齐鸣。震得他头晕昏聩,只听得蜂鸣不绝。墨明兮起初还能勉强站着,最后还是忍不住快步到一边扶着栏杆吐起来。
祝可山一脸无辜,摇头道:“我给过他吃药了,是他自己不吃。”
墨明兮站在雪中缓了好一会,听得这话仍然忍不住想要动手。墨明兮躲开了季鹤白想要扶他的手,问道:“贺玄清是你杀的?”
祝可山摇头,指了指贺玄清胸口的琴弦:“是林兰芷。没有这一下,他不算活着,但也不会死。”
墨明兮无话可说,贺玄清的尸身不知被祝可山用了什么方法,已经变得十分体面。他再看也无用。
祝可山问道:“看够了没有?看够了我就烧了。”
墨明兮:“……?”
祝可山道:“谁知道他这样是不是真的死了,烧了最安心。”
墨明兮无话可说,一时间三个人看着观澜峰上火光冲天,连同那座观澜殿的废墟也一道化为灰烬。
祝可山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玉牌,上面刻着贺玄清的名字,他将那玉牌扔进灰烬之中,淡淡道:“明日问灵宗就该鸣钟了,这事你熟悉吧,季鹤白。”
祝可山话虽刺耳,但他脸上,却满是哀伤。
墨明兮觉得可笑,不久前还在看着薛辞深一脚浅一脚,如今这么快就轮到自己了。他慢慢跟在两人身后回了山洞,神倦身乏微微发抖。
正是一根手指头也不想动的时候,却偏偏听得祝可山道:“你们别穿着问灵宗的衣服了,看着别扭。”
这衣服因为祝可山的缘故,墨明兮也看着烦。浑浑噩噩换下来后,他再不想和谁说话,蜷在火堆边睡了过去。
墨明兮脑中依旧鸣动不止,晕眩之感仍未褪去。他心中烦闷,暗骂祝可山一顿。他一手死死抵着额头希望这余波能安静一点,能和那魂魄灵脉一样识点好歹,别疼得这么有存在感。
迷糊间他又听见祝可山的声音,及其欠揍的问:“你真不吃这药?我又不会害你。”
墨明兮根本不想听到这烦人的声音,厉声道:“滚。”
随后季鹤白也来凑热闹:“那你喝水吗?”
墨明兮正是难受,一点耐心也无:“你也滚!”
季鹤白默默拨亮了火堆,和祝可山一道退了出去。两人对视一眼,一脸心有余悸的表情。
天光破云,问灵钟鸣。
薛辞自入定中出来刚要开口说话,立刻被祝可山捂住了嘴。
祝可山低声道:“嘘,别说话,你快和我们一起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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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重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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