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明兮站在寒风里,问海坛宽阔的圆形广场正在眼前,萦绕着浓浓一股死气。山中云雾聚集在这里,灰蒙蒙的一片。
他脚踝一凉,低头看去一只惨无血色的手自人堆中攀出,薄薄的一片像是一握就断。另一只手在地上摸索了一会,碰到了墨明兮的鞋尖,也要抓过来。
墨明兮心中一惊,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扶着栏杆退到广场之外,那手在空中探了两下,过不来了。
季鹤白见墨明兮像是在躲闪什么,朝着横七竖八的人身之中望去,不见有什么异样。朝着墨明兮满脸疑惑道:“怎么了?”
墨明兮握着栏杆的手紧了紧,面色凝重:“见鬼了。”
季鹤白再次扫视了一圈,除了薄雾下朦胧的广场,什么影子都见不着。问道:“在哪?”
墨明兮指了指那双透明的手,那双手像是丝毫不知道自己死了一样,在地上乱爬乱找,就是站不起来。墨明兮心里发怵:“那里。”
季鹤白顺着墨明兮的指尖看过去,盯着那双手的方向看了一阵。摇头道:“看不见。”
墨明兮安静看着,那双手也不去攀季鹤白,偏偏就是在找自己。他忍了很久,最后还是没忍住,走过去伸手握住那只透明的手。
虽说是握住,却并没有什么实在的感觉。唯有寒冷彻骨沿着手腕爬上来,似乎要将他的五脏六腑冻结。
墨明兮紧了紧氅衣,手上用力。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方法,总算是将那魂魄从人堆底下拽了出来。
一张懵懵懂懂的脸出现在墨明兮眼前,他礼貌的后退一步,松开了墨明兮的手。这魂魄四下张望,看来确实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长睫之下眼神飘忽,他看了一会墨明兮,似乎找出来一点他和墨明兮的不同,出声问道:“我死了吗?”
这魂魄的声线很平静,和他懵懂的表情完全不相符。
墨明兮见他身上衣服眼熟,问道:“镜水宗?”
这双懵懂的眼神立刻清亮起来,猛猛点头:“是,镜水宗弟子,花念远。”
墨明兮沉默了很久,他不太敢看这个少年,这个少年脸上并无伤痕,身上也很完整,并不可怖。如若不是透明飘忽,几乎不会让人想到他已经死了。墨明兮始终说不出口“你已经死了”这样的判词,阖目犹疑间却听见花念远的声音。
“我没死,我一定没死。”花念远神色坚定,在他认同完自己的想法之后,表情瞬间变得局促起来:“完了完了,误了回山门的时间,师兄要气死了。”他着急忙慌起来,找了一番根本不存在的行李包袱,手忙脚乱道:“我得快点走了,我现在就走。”
墨明兮看着花念远的模样,流露出可惜的神色。此处离镜水宗千里万里,他也不知道魂魄无依能飘多远。但是不知道自己死了,许是能走得远些。墨明兮垂着眼默默地看着他,微不可见的动了动嘴角,缓缓道:“你走快些,或许能赶上。”
花念远听见这话,瞬地朝墨明兮看过来。苍白透明的脸上缓缓展开一个笑容,散乱的目光重新凝聚:“那我这就出发了,后会有期!”
花念远并非不知道他自己已经死了,花念远只是不承认。
墨明兮何尝不知,他一言不发地目送着这一缕残魂飞快地跑下台阶,心头一热。
季鹤白浑然不知道墨明兮对着空气在说什么,只感觉道微微凉气从自己身边滑过。待得墨明兮收回目光,才开口问道:“他走了?”
墨明兮点点头,像是要说服自己:“回镜水宗去了。”
季鹤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饶是见了不少怪事,像是面前这样的场景仍然让他震撼。坪上伏身倒着数不尽的修士,谁人曾在这里兵不血刃,却无故夺取了这些修士的性命。
墨明兮方才扶着栏杆就发现,这栏杆上有些刻痕。他将围住一圈的栏杆一寸寸抚过,密密麻麻的符痕凹槽触感从指腹传来。所刻的痕纹细致入微,天地星辰方位禁制咒诀一个也不落下。墨明兮一刻一划地摸过去,认出这些刻痕与星衍阁的问天仪轨所出一致。
墨明兮已经大致猜出这里发生了什么,心中沉沉。
他看向广场上,如若没有这些倒伏的人身应当能看见星图地轨星官五行。衍天大术也好卜星卜卦也好,问到穷极时,终究是拿自己的命去寻求一解。像这样拿别人的命去问的,秦霄真是开天辟地第一人。
墨明兮心中一凉,如果秦霄今日开了恶头尝到好处,少不得明日就要人人挤上这条歪道。好在墨明兮看问海坛这个样子,秦霄应当还没有收获。
墨明兮一番推敲没法说给季鹤白听,字斟句酌道:“这里有秦霄身上那股鲛油的气味。”
那鲛油的气息太过微弱,季鹤白并没有感觉到。他点点头:“秦霄刚走?”
墨明兮顺着问海坛中央通天般的圆柱像柱顶看去,看见一个伸出来的露台。方位正好,完全合适在上面尝试的衍天大术。他目光不离那露台道:“秦霄在那里呆过。”
墨明兮心知肚明无论秦霄看的是哪一卷,都不会是稍稍行差踏错就要毙命当场的一道,更无需随意拿别人性命来垫道。看来是秦霄算不出来,才想出的这样偏颇的方法。
季鹤白站在他身边一块抬头,遥遥只看见那露台,丝毫瞧不出秦霄有没有呆过。“是秦霄做的?”
墨明兮莫名感到痛心,他这几日心绪难收状态不佳。轻易就被牵走了情绪,一时觉得自己仿佛在万丈深渊之底。他脸上挂着寻找到线索的笑意,心中却忍不住一顿:“是的,应当走了有许久了。”
季鹤白盘算着林兰芷会不会去找秦霄报仇:“不知道林兰芷追上没有。”
墨明兮想起季鹤白所说林兰芷在观澜峰上的举动,思索着她对上秦霄也不知有没有胜算。正是低头苦想时,瞥见季鹤白衣袖里飘出几缕丝线来,像是布料扯断还未缝补。他目光探寻地朝季鹤白的袖口里看去,感觉里衣是上次境中撕破的那件。
季鹤白见状挽起袖口露出长期握剑显得十分有力的手臂,状似不经意道:“那日撕破了还未补上,昨晚没看清就换了。”
墨明兮猜他大抵是故意,没再往下接话,伸手把那截袖子拂了下去。
对侧的阶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未见其人,先见高高浮起的飞天披帛
这人正是之前在中门前接待云舟的那葫芦道人。
季鹤白提醒道:“有人来了。”
墨明兮藏身到阶边的树丛中,季鹤白也躲了进来。墨明兮的眼中满是忌讳,低声道:“这个人就是安排那些收容的弟子的人。”
果然见那人款步而至,身后还跟着四个道童。这些道童看着身量有些高,不像是寻常孩童模样。那四个道童蹦蹦跳跳地跟在葫芦道人身后,像是检查什么似的绕着广场走了一遭,个个脸上表情如出一辙。
季鹤白压低声音问道:“他那天也带着道童?”
墨明兮这才把目光放在那些道童身上,也瞧出些不对来。这四个道童显然同少年无异,不像寻常所收。低声道:“道童?这么大年纪的道童吗?”
季鹤白也觉得不对劲,细心解释道:“以往道童都是些资质全无或没有灵根的人,收来后也会结丹驻颜。虽不比修真所得有用,但也能增加寿数补些仙缘。这几人许是机缘来得晚些,又或者……”
墨明兮道:“我瞧着倒像是和我一道来的弟子们,那样的也能做道童?”
季鹤白道:“不能了,那样……就是傀儡了。”
墨明兮陡然想到薛辞,怪不得祝可山也在玉京之中。思索间,就听见广场上有人喊:“找到了!”
那葫芦道人声音低沉诡谲道:“带过来。”
墨明兮看不清他们合力拖过去了什么,只听到一声惊呼:“是活的!”
活人,这里头还有活人?
极目而望也只能看见两个道童将一个人带走了,到底是死是活也不知。四个道童踩着人身又翻找了好一会,方才作罢。等到这几人都走了后,墨明兮才和季鹤白从树丛中爬出来。
墨明兮与季鹤白对望一眼,神思扫过广场之上,找不出什么活人的踪迹。一片死寂,甚至在落雪低温的问灵宗内,有的已经开始腐烂。层层叠叠,不知被什么控制了来到这里,越是细想只觉得恶心难耐。
墨明兮抑制不住这股翻涌的感觉,捂着嘴走到问海坛外。他并非没见过惨象,不知自己出了什么问题。他只觉得喉头微甜,放下手来赫然看见掌心一滩血渍。
墨明兮起初还以为身上那些疼痛只是因为魂身不合,现在想来或许是祝可山那心音震荡至血气暴行伤了脏腑。
季鹤白追过来,他的手抬起又放下,惊道:“心音所致?”
墨明兮心中无奈,饶是他自己也觉得这猫身太过脆弱。他扯了扯嘴角,虚弱道:“你拿心音试我极限所在时,怎么没这么担心呢?”
季鹤白噎住:“我……”
墨明兮偏头又吐了口血,颇为嫌弃地擦了擦手上的血迹,蹙着眉头等着季鹤白说话。
季鹤白伸手也不是,不伸手也不是,扯了袖摆给他擦手。小心翼翼道:“我想让他帮你医了灵脉的事情。”
墨明兮抬了抬眼,唇色被血染得殷红,眼中映着季鹤白有些着急的模样:“就是这么医?”
季鹤白迟疑了一会,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我有一事,想让你算算。”
墨明兮:“……”
墨明兮这下气得想吐血,反倒是没血可吐了。心道:我以前没发现你季鹤白还会一波三折的提条件啊?不就是你最能直说最能气人了吗?啊?说那旁门左道法修非良时怎不见你一波三折呢?
墨明兮深呼一口气:“季鹤白,真有你的啊。”
说罢,墨明兮抬脚就走,将问海坛种种抛在身后。
季鹤白疾步跟上道:“你去哪啊?”
墨明兮烦得很:“去找祝可山!”
季鹤白也觉得自己欠妥,他本是打算若是祝可山这里依旧灵脉不成,这算不算的也就不用放在心上了。见墨明兮走的决然,他慌不择言道:“这里你不管了?”
墨明兮脚步不停,笑道:“我管得了吗?!”
季鹤白小心试探:“那找祝可山来管?”
墨明兮没好气道:“找祝可山去吃他那破丹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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