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明兮听到钟声就去了凝月潭,算算时辰确实快到送行法会的时候。事情早上吩咐下去,借众人之手送行的东西很快就布置完全。陨落的修士基本找不到道身,但凡有几个同门记得的,也只能送盏莲灯托付托付哀思。
山间的断剑废铁成堆的摞在玉华宗大殿之前,有主的都被捡了回去,剩下的只得准备稍后沉潭。
季鹤白的衣袍飒飒作响:“师兄,这种事你总是好积极啊。”
墨明兮环视一圈,双手笼在袖子中:“早点过来,看看我还见不见得到修士的魂魄。”
季鹤白无言以对多走几步,脚下被墨明兮摆在潭边的钟磬乐器拦住去路。他在大得离谱的帝钟上弹指敲击,铃铛口朝下发不出声音。季鹤白仰头看着山字形的铜柄:“这谁摇得动啊,师兄。”
墨明兮对于这布置十分满意:“这样一眼就能看见玉华宗在哪。”
季鹤白少见墨明兮做掌门时的样子,习惯了宗门之事由墨明兮拿定主意。他又看了两眼巨大的帝钟,没再发表意见。玉华宗的戒律多也不多,墨明兮管得松散主要靠着罚人的时候下手不轻。门人不逾矩的时候,多半有些跳脱。
零星几盏莲灯飘在水里,静静无声。
墨明兮有件事在心中许久,突然开口问道:“祝可山到底教了你些什么?”
季鹤白一愣,十分费力地回忆着:“教了我什么?没教我什么。大概……主要是现身说法,讲了点问灵宗的事情。”
墨明兮歪着头琢磨片刻:“那他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想让你引以为戒呢?”
季鹤白瞳孔一缩,想起修元塔楼梯上的事情来,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嘴,目光落在墨明兮脸上:“不无道理啊,那时我跑什么呢?”
墨明兮看着他。
“师兄说得对啊。”
他朝着墨明兮往前一小步,缓缓倾身……
“师父!我找着会吹笙的弟子了!我……”
季鹤白看了看越清朗,又看了眼墨明兮,后退一步,眼神里分明在说:我当时就说了我不收徒弟。
墨明兮无奈地笑了笑,朝着越清朗点头:“好好,你将他留下来,叫弟子们都过来凝月潭吧。”
钟声又响过一次,凝月潭边的人就多了起来。
墨明兮站在潭边看了许久,潭水极其清澈,连潭底的石子都能看清。若果不是各式各样的剑林立在潭底一片肃杀,实在让人想要下去游水。
他的真身销骨于泉下,半点踪迹也找不着。季鹤白道:“你又想下去了?”
墨明兮从水里捞出一盏莲灯,始终对素白的颜色不感兴趣:“我觉得这放莲灯的法会实在无聊?”
随着各个宗门陆续而来,素白的莲灯在凝月潭纷纷扬扬落下。季鹤白万剑朝宗过后,那些失去主人的断剑残器纷纷落入寒潭之中。
季鹤白掐着时刻起势,沉剑入潭时岸边的人还是零零散散:“这回来得真是慢啊。”
“他们有的人是走上来的,哪有这么快。”墨明兮坐在潭边敲磬,身边玉华宗弟子吹拉弹唱绵绵不绝。
每个宗门的人数都缺斤少两的,互相在人群中确认一番,有的能找着故友,有的左右是再也见不着了。
季鹤白看着敲磬的墨明兮,他做掌门是半点不靠衣装。鹤氅也好道袍也好,一派平常。微风撩动着他的发带,垂目静好令人心驰神往。
早晨听说有个问灵宗的弟子卡在石头缝隙里好几天才被发现,终究活不见人的还是有几分希望在。送行这事情,半悲半喜。墨明兮只管低头挥舞小锤,不管接下来季鹤白想要怎么张罗。
想起季鹤白梦里始终是白练悬空白色莲灯,扑簌簌的往下落。墨明兮望向潭心,觉得今日场景还算凑合。
到头来各个宗门莫名其妙地翻出自己的道乐奏鸣,乱七八糟响了一阵后,跟着墨明兮唱起清静经。
墨明兮僵硬地转向季鹤白,传音道:“我是不是叫他们误会了什么?”
季鹤白俯身到墨明兮耳边:“误会了什么?”
墨明兮耳朵发痒,抬眼环顾四周脸上平静超然的其他宗门之人:“清静经没这么大作用,我只是一时想不起其他道经。”
季鹤白低低笑了两声:“只要你不说,谁知道到底有没有作用,清静经总没有坏处。”
莲灯铺满了水面,哀思对于漫长的修真界来说不如怀念长久。很快道乐就变得零零落落,夹杂着各自的窃窃私语。
墨明兮怡然自得,比起自己死的时候那套假惺惺的万山同悲好上太多,弹完道乐,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再将失去的人好好怀念上几百年,不比在这里哭得死去活来要好太多?
墨明兮想着吃饭的事,忽然闻到一股香味。停下手中磬声,扯了扯季鹤白衣摆:“你,你有没有闻到烤鸡的味道?”
季鹤白站着借机举目四望,避风的石壁下薛辞的剑上穿着两只山鸡,往火堆上一架,咕噜噜轮得冒油:“薛辞在烤鸡。”
墨明兮笑了两声,默默传音:“好香啊。”
四下的门派中不知谁也喊了一句:“好香啊!”
一呼百应下,席地而坐的真人道尊纷纷起立,洞虚也好金丹也好,举目四顾这香气的来处。薛辞理也不理,坐在地上撕下一只鸡腿,腮帮子塞得鼓鼓的。也不管道道渴望的视线,狼吞虎咽吃完烤鸡,将剑上油花一抹,朝着凝月潭的方向拜了拜。
做完这些,薛辞眨眨眼睛:“看着我做什么?”
各自道门缓缓散开,朝山门的方向三三两两走去。热热闹闹借了楚明苍的炉灶,山道上坐了一排又一排等着吃饭的修士。
炊烟缭绕,墨明兮胳膊肘推了推季鹤白:“吃不吃?”
季鹤白摇头:“回剑阁去罢。”
墨明兮跟着季鹤白走,试探性地看着他。细窄的发带依旧绑在季鹤白的剑上,刚才被赵落澄认出来私下里嘀咕几句。
他俩逆着人群而行,显得格格不入。一路上玉华宗弟子也没和他俩打招呼,各个闻着香味就往山门跑。
剑阁可见星河朗月,是吉兆之像。
季鹤白足尖一点,落在剑阁的屋顶上。墨明兮跟上去,仰头看着天象,装模作样地掐指算起来。
竹林飒飒作响,墨明兮算罢回身道:“你连天道都想瞒,好大的胆子啊。”
饶是夜空之中,朗朗月色下掩盖不住祥瑞天象,仙门将开,飞升在即。
季鹤白闻言神色凝滞,他自天光清朗时便有此感应。
修真界中季鹤白虽是一路通途,并非没有遇到过阻滞。只是他从来不惧未曾掌握的东西,唯独这一次他有些迟疑。如今他想不起一点仙界的事情,不知天上宫阙时刻如何流转,一入仙门几时能够回还。
天边金云缓缓靠近,耳边逐渐能够听到仙乐钟鼓的声音。季鹤白看了看墨明兮,又看了看远处的玉华宗。
玉华宗上下燃灯不灭,汇聚成一片暖黄的光海。季鹤白瞳中微微颤抖,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修真界中大乘渡劫本就是对抗天道。”
季鹤白没注意到,墨明兮到底从什么时候打算好借迷惑李冉送他飞升。在大阵之上同他切磋演的那出反目追问是假,引他对抗天道才是真。墨明兮不是那个放任他剑修,不多加插手的性子吗。
季鹤白想到这里眼角微微跳动,想起刚刚墨明兮见到天象时还掐算的模样。忽然觉得这话还给墨明兮也索然无味:“好大胆子啊,你连仙人都敢骗。”
墨明兮笑了下:“说过了,我不好骗的。”
季鹤白垂眸看着墨明兮,忍不住问道:“你将我当修真界的众人一般看待?”
墨明兮看着他,眼中情绪不明:“既知无情道,何不见众生。”他捋了捋头上的发带:“是你和我说的。”
季鹤白后退一步,眼前的墨明兮实在陌生,拿捏起天道的架子。季鹤白心中不快,更是不甘:“你别拿这话来还我。”
墨明兮认真地看着季鹤白,站得比这剑阁的竹海还正直:“季鹤白,我可以拦你,也可以让你永无飞升之日。更可以与你日日传音保你大乘,叫你沉在修真界中。但这是你剑修至此该有的结局吗?作为师兄我不能这么做,作为天道我更不能这么做。”
季鹤白听得墨明兮字字在理,可越是在理心中就越是不平。天道又如何,吵也吵得打也打得,只是天象逼近,没有时间了。
墨明兮看着季鹤白眼中起起伏伏的情绪,没有迈上前一步,站在原地低沉道:“作为道侣,我等得。”
墨明兮无形中捏住的时轨转动起来,登仙的时刻最晚只能拖到这个时候。
他是没想到季鹤白会去打铁,想来也是十分好笑的。
刚才还占着上风想找墨明兮算账的季鹤白忽然愣住了,他想去拉着一下墨明兮,但是仙乐钟鼓已到耳边,天光一缕落在身上。
墨明兮对着季鹤白拱手一礼,衣袂纷飞,眉目平静地揣着手望向天光的方向,天道相送叩问仙门。
沈清之后终于又一次出现了飞升之人,聚集在玉华宗的门派们沸腾起来,饶是深夜,依旧钟鸣不止。
今天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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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夜半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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