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远山村内。
暴雨初停,雨滴淅淅沥沥,空气荡然一新,屋檐下传来人们的窃窃低语,还有几位少年躲在窗边偷看。
“这哪儿来的美人姐姐啊,浑身是血看着怪可怜的。”
“就是前一会儿容先生从海里捞回来的,不知道能不能活。”
“吓死了,还以为先生要出事呢。徐爷爷进去这么久了,到底怎么样了啊。”
虚掩的门“吱呀”一响,是换好衣裳的容先生陪着大夫走了出来。
他穿着简单的粗麻布衣,却仍挡不住通身俊逸风采,肤色如雪,被打湿的墨色长发只用一根木簪松散挽住,一些细碎发丝贴在脸侧和脖颈处,此时正微微拧着眉,听着大夫的嘱咐。
几人停下交谈,都凑过去听。
“我真是头一次见到这样命大的姑娘。”大夫面色凝重道,“一眼看过去只知她伤得重,没曾想竟能重成这般。旁人若像她这样,筋脉尽断,怕是早死了不知多少次了,现下她还能有命,真是上天保佑啊。”
容逸拨开几个凑过来听的小鬼,“还能救吗?”
大夫叹了口气,面露为难地朝容逸一揖,“这……我很难办啊。”
容逸思索一下,点点头,“那就是还能救。”
他面露讶异地看着徐老,“徐老,几日不见,您的医术想来又精进了不少吧。”
“医术高明”但实际只治过大小风寒的徐大夫:“……”
他连连摆手,“救不了,真救不了,我真的无能为力!”
容逸面上失落地垂下眼,背后却不动声色地冲身后几个小鬼勾了勾手。
一位少年火速冲上前,“徐爷爷!别走!她受了那么多的伤还能被先生救回来见到您,就是和您有缘啊,有缘之人怎能不救啊!”
二号少年眼眶含泪地抱住大腿,“爷爷您救救那位姐姐吧,她好可怜好可怜!您这么厉害一定可以的!!”
第三位少女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爷爷,您还记得吗,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您……”
徐大夫头疼地拍了拍抱着自己大腿的孙子,苦笑一声,“好吧,我尽量。”
“不过我只能试试,成与不成,便看这位姑娘的造化了。”
“那就多谢徐老了。”
容逸终于笑起来,几个小鬼拍拍手撒开人,又嬉皮笑脸地闹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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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姑娘身上的衣裳全被鲜血浸透了,大夫还开了外伤的草药,容逸思索良久,找来邻里熟悉的大娘替她换了干净的衣裳,又是一顿折腾,天色很快便完全暗了。
擦干净这位姑娘的脸,众人这才发现,她原有一张美貌惊人的脸。
容逸住处只有小小一点,床被救回来半死不活地姑娘占用后,他只能在床下铺了席子,简单收拾好,又顾念着男女有别,把学堂的屏风搬来屋内,隔开床和他的地铺。
白日死里逃生,紧绷的精神难得一松,他很快就睡了过去,所以没注意到,窗外圆月明暗间,那位姑娘身上浮起了淡淡的白色莹光。
莹光化作灵力,流入她身体,滋养着她破碎不堪的筋脉。
夜深时,窗外月华大盛,原本丝丝缕缕的灵力仿佛凝成实质,把她全身都包裹住了。
下一刻,她食指几不可察地一曲,莹莹白光又缓慢的靠近容逸,在凑近他眉心时慢慢化作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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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逸梦中。
他其实甚少做梦,意识被莫名其妙地拉入一个漩涡,一阵翻转后,他视线慢慢清晰,眼前出现了熟悉的场景。
是浮仙海畔。
容逸站在原地,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时,一道女声低低响起。
“这是你梦中。”
可他并没看到别人。
他身形一僵,警惕起来,陡然拔高声音,“谁?!”
“吵。小些声。”那声音懒懒答,“你床上的人。”
容逸,“……”
他面红耳赤地反应了半天,这才记起来他床上的人是谁。
“你是那位姑娘啊。”他反应过来,就随遇而安地原地坐好,等坐好后才意识到不对,“啊?!你为什么能在我的梦里和我说话啊?!”
“我非凡人,自然可以。说,你带我来此,又何目的?”
她话音落尽的那刻,容逸突然无端地觉得很别扭,一阵头晕目眩,就像是他的梦境在排斥他的存在。
他清了清嗓子,解释道,“那日我出海打鱼,见你伤得太重了,所以便想将你带回来治伤。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我发誓!”
“治伤?”那声音低下来,带了些疑惑问,“我是妖非人,你为何救我?”
妖?
容逸愣了愣:“你是妖啊。”
姑娘没理他。
“妖便妖呗。”容逸笑起来,“我捞你的时候又不知道你是妖。今日海上风大浪急,只有你周围安全,若不是遇上你,我怕是连命都没了,既如此,我用你保命,不论你是何身份,也应该还你恩情。”
那声音的主人顿了许久。
周围过于安静,容逸斟酌着开口,“姑娘,可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裴听霜。”她轻轻道。
她话音刚落,一道巨力就将容逸推出了梦境。
现实里。
容逸喘息着翻坐起来,还有点懵,想起梦中的对话,他将屏风悄悄拉开一点缝隙——
裴听霜仍旧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没有半分要清醒的样子。
她说她是妖。
妖长这样?
容逸心跳得猛烈,咽了口口水,鬼使神差地凑近了一点。
女子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唇色浅淡,眉头紧锁,耳根处和嘴唇下各有一枚浅浅的小痣,即使病容憔悴,也难掩美貌惊人。
话本子里的妖凶猛者青面獠牙、魁梧者遮天蔽地、妩媚者妖娆摄心。
容逸端详半晌,也没从这张脸上发现什么和人不一样的地方,嘀咕道,“和话本子里不像啊。”
然后他乍一抬眼,对上了裴听霜睁开的眼睛。
她眼底清明,瞳孔里浮着一层很浅的金光,明明没什么情绪,但那视线扫过来时,莫名显得极冷,让人无端生出惧意。
“……”
容逸下意识往后一退,身体失去着力点,连人带屏风一起重重摔在了地上。
他眼前一黑,慌慌张张从地上爬起来,背对着床上的人讪讪开口,“裴、裴裴裴姑娘,你,你你你你醒了?”
没人应答。
容逸深感羞愧,“裴姑娘,你可否听在下解释一二?”
还是没人回答,容逸把这理解为一种默许,解释道,“姑娘你别误会,我真不是一个轻浮的人,我就是想看看你怎么样了!抱歉裴姑娘,我……我不知道你醒过来了。”
“……”
容逸狐疑地回过头。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眼睛仍直直地盯着同一个方向,没有任何神采。
容逸挪开一步,小心翼翼喊,“裴姑娘?”
裴姑娘没法说话,连眼珠都转不了,在自己壳子里挣扎半天,无果。只能重新闭上眼睛。
于是一刻钟后的小屋里,探完脉象的徐大夫发出了尖锐的爆鸣声。
“一晚上?!就一晚上?!她就能恢复成这样?!”
“你说她刚刚醒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以我毕生医德发誓……唔!!”
容逸捂住徐老的嘴,及时保住了一位大夫毕生的医德。
见徐老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容逸松开手,语气颇为无奈,“事实就是这样,我今早确实看到她睁眼了。”
徐老视线在一站一躺两人身上游移,半晌,又不信邪的摸着胡子坐回床边,重新把脉。
容逸看他眉头越拧越紧,想到梦中的对话,迟疑一下,随后断然道,“一定是徐老您医术高超的缘故。”
徐老:“。”
“我就说您能治。”
徐老,“。”
“妙手回春,生死人肉白骨。”他比了个拇指,“您是这个。”
“……”
徐老竖起手掌示意他闭嘴,容逸立刻停下违心的奉承,低眉顺眼地让他确认。
几息后,他放下胡子,起身望向窗外,头一次怀疑起自己的医术。
难道他昨天诊错了?
其实这姑娘原本就没受多重的伤?
还是说,他其实是一个不清楚自己实力的神医?
这么想着,他忽然心花怒放起来,高深莫测地咳嗽了一声,“这个姑娘啊,我先按昨天那方子开点药,你稍待片刻,我去去就回。”
容逸忍着笑送徐老出门,等屋里没了人,他呼出一口气,站到床前。
裴听霜双眸紧阖,蹙紧的眉稍稍松了松,看起来还是那般奄奄一息的病弱姿态。
容逸压低声音叫人,“裴姑娘?”
床上的人纹丝不动。
可能是真的睡过去了。
容逸松了口气,行至书桌旁坐下。他伸手去摸自己最常用的那支笔,却摸了个空。
容逸,“……”
忽然记起前夜他将一支毛笔随手扔到了床边。
好像就是那支。
裴听霜还睡着,但容逸怕早上的事再发生一次,在床边徘徊一阵,在靠墙那边、裴听霜手侧发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
他大喜,伸手去拿,极力避开女子的身体。
“容先生!”
来人兴冲冲推开房门,却在看到眼前一幕时哑了声。
多么丧心病狂的一幕啊!
他们敬爱的容先生正压在那位卧床的柔弱姑娘身上,两人身体几乎相触,而容先生撑在姑娘身侧的手——就是证据!
容逸被这一声吓了一跳,手一滑,险些压到裴听霜身上,幸亏他动作快,很快重新找到支点,拿着笔起身回头。
门前的陶业久久不能言语。
容逸对上他的视线,举了举手里的笔,试图解释,“我找笔呢。”
他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正准备开口继续解释,就见陶业神色突然惊恐起来。
而他目光所及,正是容逸身后。
一只手突然轻飘飘搭在容逸肩膀上,身后传来一阵衣料磨索的响动,有人在他耳畔轻叹了口气。
屋内突然被一股冷气浸透了。
女子嗓音低哑,指尖在容逸肩上虚虚两点,“找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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