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过后的太阳毒辣,碎琼慢悠悠地走在小路上,拨开眼前的树叶,却见树下许久不用的棋盘今日却被收拾妥当,那人月白色袖内绣着蓝色暗纹,两指执起一枚黑子,落子,动作一气呵成。
碎琼欲转身而去,却听那人淡淡的声音:“来对战一局吧。”
碎琼当作没听见,继续要走,那人的声音又落到耳畔:“怕了?”
“数月不见,学会了激将法。”碎琼坐到他的对面,见那人不紧不慢地收拾棋子,他面色平淡,和曾经雪山上时的模样一般无二,几个月前在濮灵幻境中那副鲜活的样子好似消失不见了。
像是又变回那个孤傲的辞山仙君。
“我一直都会。”逢湛做出请的姿势,“白子先行。”
雪白的棋子一尘不染,碎琼认出这是之前逢湛一直用的那副棋子,只是以前和她下棋的时候她从不认真,倒是浪费了一副好棋。
碎琼先下一子:“仙君真是自来熟,别人的后山也如入自家后院。”
逢湛不咸不淡地:“当是夸奖了。”
碎琼:“……”
两人一时无言,你来我往地下子,碎琼棋差一招,被逢湛吃了不少棋子,不得不认真起来,逢湛突然像是随口一说:“子川的散魂症已经痊愈。”
“是么。”
“长青君的无名之剑已认他为主。”
“看到了。”
“他们知道了子川即是长青君转世。”
“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我想你知道。”
逢湛没提那个所谓的赌约,碎琼也没有提,两人十分默契地忽略这个约定,碎琼问:“你的身体如何?”
“很好。”
“那就好。”
“你的身子呢?”
“也很好。”
逢湛落下一子:“你另一叶琉璃瓣,是不是给了白小生的师父丹川先生?”
一枚白子掉在棋盘上,乱了棋局,逢湛耐心地将白子拾起,重新摆好棋子后,听见碎琼有些飘忽的声音:“仙君还是一如既往地直接。”
逢湛抬眸:“至少你没否认。”
“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合理的猜测。”逢湛的目光落到棋局上,“人傀之术失传已久,南丹的那具人傀,是那个人给你的。濮灵的史书记载了卜卦先知的苏氏一族的过往,其最后一代的事迹鲜少人知,正巧,剑宗内的太祖师虽年事已高,但这件事还记得清楚。”
“他怎么说?”
“末代弟子苏瑶生,族亡之时逃出生天,与其道侣余海光至此失踪。”逢湛落下一子,“余家,可是当时拥有制偶之术的大家分支。”
碎琼轻笑:“那你可听说过,过慧易夭啊?”
“多谢夸奖。”逢湛说,“我知晓你不会冷酷无情至此,是因为受制于她,才不能相助?”
“她救了我两次,一叶琉璃还了一次,这次报恩,她说,别管。”
逢湛抬眸细细看她:“你似乎并不打算如此。”
碎琼微微一笑:“何以见得?”
逢湛只道:“我知晓你不会见死不救。”
“说不准我就是这样铁石心肠,可以眼睁睁看着慕雨和澜梦去死呢?”
“你不会。”
“就这么肯定?”
“你会不会对他们两个见死不救我不肯定,但我肯定你不会对苏瑶生见死不救。”
碎琼定定看他,多了几分认真:“何以见得?”
“不管苏瑶生想要做什么,凭她躲在这里搬出司阴和你坐镇这件事上来看,她要做的事情非同小可,甚至有可能是伤天害理,或是极为危险之事。”
碎琼轻笑:“原来你今日来堵我,就是为了从我这套线索啊。”
“堵你是真,套线索只是顺带的。”逢湛看她,“不聊这些,你不和我说话。”
碎琼微愣,脑子艰难地拐了个弯分析逢湛的话。
逢湛像是看穿了她所想:“对,我只是想你和我多说些话、多待一会。”
这就轮到碎琼有些不知所措了,半晌,她艰难道:“逢湛,你吃错药了?以前你可从来不会说这么……庸俗的话。”
“是吗?”逢湛掏出一本书,“司阴说上面的甜言蜜语很有效的。”
碎琼:“……”
感情昨晚你们两个是一起去买的书啊!
而且一个真敢说,一个还真敢听!
碎琼气笑:“他一个身在局中不知局的人,你听他?”
“至少刚才你有所触动。”逢湛收好书,继续下棋,“好了,胜负已定,我赢了。”
碎琼这才发现不知不觉自己已经落入死局,毫无翻身的可能:“你刚才是故意说话让我分心的?”
逢湛:“你输了,得答应我一件事。”
碎琼被逢湛前所未有的无耻所震惊:“你刚才喊我下棋的时候可什么都没说!”
逢湛勾唇:“那是你没问。”
“士别三日,真让人刮目相看。”
“过奖。”
“我答应了苏瑶生,这件事我可不会透露半个字。”
逢湛淡淡道:“我不是为了这件事而来。”
碎琼抬头,撞上逢湛淡色眼眸,见他折下一段树枝递过来,她听见逢湛轻轻的声音:“东萤山上使的那套剑法,能给我再看一次吗?”
碎琼愣了半会,说:“我突然想起苏瑶生也没有卡得太死,你可以找漏洞来问我……”
逢湛从善如流:“苏瑶生藏在城中东南角,结界入口不定,若我直接毁了东南方,就能找到结界入口,不,应该是能直接找到她本人吧?”
碎琼立刻接过树枝:“我手痒,正好练一练。”
逢湛的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请。”
树枝在空中划出一抹绿色的残影,剑气弥漫,仿佛在手中的不是一条脆弱的树枝,而是一把锋利、能杀人于无形的宝剑,碎琼眉眼轻轻一扬,剑花自她手中绽放,一招一式干脆利落,变化万千,手腕一转,树枝撩出一道残光,头上的树枝一颤,绿叶纷纷而落,像是下了一场绿色的雨,与雨中那道白色的身影共同成就一幅如幻如梦的画面。
碎琼挽剑,正欲结束,却不料横生另一枝条,竟然是逢湛加入,与她一道舞起来,碎琼不欲继续,却被逢湛穷追不舍,逼迫她继续舞起来。舞着舞着,碎琼发现逢湛竟然完美复刻了她的招式,与其说他们是在以树枝为剑地对战,不如说是他们在用相同的招式练剑。
就像是师出同门,在树下练剑一般。
陌生又久违的感觉涌上心头,碎琼的手颤动几分,逢湛低低的声音立刻沉在她耳边:“别分心。”
一种违和却又奇妙的感觉,碎琼心想,身体不自觉地跟着逢湛的指引继续舞动起来,等她回神,发现自己的招式不知不觉被逢湛引导成另外一个样子。
“这是什么招式?”
“此名为沧海望月,自创的。”
碎琼纳闷地开始阴阳怪气:“我何德何能,竟能得大名鼎鼎的辞山仙君传授自创剑法?”话音刚落,她就感受到后背传来低低的笑声,起伏的胸膛似有若无地触碰到她。
被震下来的绿叶落完,绿色的雨终于停下,而树下的两人也停在最后的招式。碎琼望着手里的枝条,逢湛将手中的树枝一并给她:“记住这个招式。”
“……我已经不是剑修了。”
“那就当是我送你的一场舞剑吧。”
碎琼迟迟不语,她接过逢湛的枝条,上面还残留着他的体温,淡淡的,却让她觉得烫的吓人。
回到府内,碎琼迎面遇到白凤遥带着失魂落魄的成子川。
“这是怎么了?”
成子川难堪地抬头:“碎琼姑娘,五师叔。”
白凤遥将刚才去找桃娘的事情说了,叹气道:“其实子川也是无意,只是没料到桃娘的反应如此之大,子川都后悔得差点撞墙了。”
逢湛立在后面,淡淡道:“既然知错了,便去赔礼道歉。”
成子川沮丧道:“弟子也想,但是桃娘姑娘根本不见我们,把我们轰了出来。碎琼姑娘,你与桃娘姑娘相识,能不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让她消消气呢?”
碎琼敛眸:“怪只怪,你戳到了桃娘的痛处。”
成子川脸上的悔意更深,白凤遥迟疑地说:“桃娘看起来不像平凡出身,如今这个样子,想是经历了许多事情。”
碎琼叹了口气:“桃娘出身名门望族,是当时家中的弟子翘楚,却遭人嫉恨陷害,为至亲至信之人背叛,依照家规废掉修为,逐出家门。后落入敌手,辗转入青楼,受尽屈辱,苟且偷生。她自认尊师重道,善待亲友,却蒙受不白之冤,为求生不得如此,你们的何至于此四字,相当刺耳。”
成子川自责地快要成苦瓜脸了:“是我不对,不该如此口无遮拦,我这就去和桃娘姑娘道歉!”说完,他立刻转身就走,白凤遥连忙追上去:“等等,她气在头上,不会见你的!”
成子川的声音遥遥传来:“不见我也得去!我令她难过,难道还要她气消了再等我去致歉吗?断无这样的道理!”
两人走远,看着他们风风火火的样子,碎琼说:“桃娘大概不是真的生他们的气,她只是看不惯那些没有什么复杂心思的世家弟子罢了。”
她回头看逢湛:“你怎么了?”
逢湛望着她默了一会:“方才你说那些事情的时候,你是不是很难过?”
碎琼轻笑:“这种事谁说出来会高兴的?”
逢湛没再说话,心里却想着碎琼刚才淡淡的语气就像是一个在讲述故事的旁观者。她一定忘了,之前在百里含玉面前讲述白月故事时所用的,也是一般无二的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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