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七回 赎祸精斗智亦斗勇 觅神龙见首不见尾

齐煦和李玄初随在引路人身后,也不知穿过多少条旮旯巷子,才走到一扇犄角小门前。小门破旧不堪,推开后,里面却是一条长长的甬道,沿着台阶下行百余步,视野才开阔起来——这才是真正的地下赌坊。

与上次朱嵘玩“掷金城”的青城楼不同,地下赌坊不再借其他名目遮掩,牌九、六博、弈棋、四门方包、斗鹌鹑……应有尽有。穿过喧嚣的人群,引路人将他们带到一扇隔间内,搜了身上的利器,请他们稍作等待。一盏茶的时间,隔间便被推开,领头的便是庄家。

原来,三日前在梁佑的描述中,齐煦知晓了事情的始末。自上次朱嵘登门借钱不成,没过多久债主便寻上了他,将他扣押起来,放言如若无人拿钱来赎,便要卸掉他的一条胳膊。

“你就是来赎朱大少的?”庄家用锐利的目光打量了齐煦一眼,“你是朱大少什么人?”

“是表兄。”齐煦温声道,“朱少山初来京城,我是他唯一的亲故。敢问足下如何称呼?”

这庄家穿着钱纹缎面直裰,长相有些斯文气,目光却有种说不出的阴邪,让人看了便暗觉不适。庄家拱拱手,道:“称呼我胡老板就行。一万两银子可是凑够了?”

一群打手跟在他身后虎视眈眈,齐煦却并不惊惧,不答反问:“少山在何处?谈赎金之前,也要先让我们确认一番才是。”

那胡老板见齐煦不卑不亢侃侃而谈,像是行家,便示了意,不多时便有几人扭着朱嵘推门而入,朱嵘被反绑着双腕,狼狈不堪地叫着:“疼疼疼,你们轻点!表哥——是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不管。”

齐煦怒其不争地瞧了他一眼,却并未继续表现出多余的情绪。胡老板笑道:“令弟全须全尾,毫发无伤。接下来可以谈赎金了吧?”

齐煦不再看朱嵘,负着手侃侃道:“一万两银子,可抵得上一个地方县一整年的税入。京城能手掷这个数的统共也没几个,胡老板要我全款拿出,实在是强人所难。但此处有一物价值连城,可作为抵押——请您过目。”说罢取出一物,正是当初李胤霄佩过的那枚青矾色玉璜。

“哦?是琨玉。”胡老板眼尖,神色中划过一丝诧异,正欲伸手来取,齐煦却微微一收手,笑道:“货真价实的琨玉,极品质地——此物比之一万两有过之而无不及。胡老板,这下可以放了我弟弟吧?”

胡老板不曾想眼前之人竟有如此来头,忙挥挥手叫手下给朱嵘松绑,这才有些迫不及待地取过琨玉璜,捧在手中反复查验,赞叹道:“是货真价实的琨玉……此物可遇不可求,就算偶然被采到,也都进献给皇宫了,流入民间的少之又少,我只有幸瞧见过一次……”被放开的朱嵘揉着腕子,低声嘟囔道:“表哥,你从哪得来这么个稀罕玩意儿,怎么不早说?”

齐煦并不搭理他,只道:“既然胡老板鉴过此物,确为真品无疑,今日便以此为抵押,立下字据,择日在下凑够一万两银子再来取回,如何?”那庄家明知这玉璜岂止一万两,此时便动了邪念想要吞没此物,脸上却不表现分毫,反而喜笑颜开地一一应下,待做完交接,又亲自将人送出甬道——

然而甫一开门,只见外面黑压压地尽是官兵,如同一张大网将这犄角小门围了个水泄不通,领头只等着门开,立刻挥手喝道:“拿人!”霎时间,官兵一拥而上,擒人的擒人,缴械的缴械,将赌坊众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你们是哪路的官差,凭什么拿人!”胡老板此时明白自己着了道,再想躲回去已无济于事,只能气愤不已地反抗道。那领头不是别人,正是京卫指挥使梁成望,他冷声一笑从马背上翻下身来,提剑走到庄家面前:“凭什么?你们违反大熙律例第一百二十八条,开设赌坊聚众赌博,人证物证具在,应即刻押送刑部大牢审理!”

胡老板和他的手下此时已被一群官兵制住,动弹不得,眼睁睁瞧着其余官兵穿过甬道进去拿人,咬着牙说:“你们今日抓了我,过几日我也照样出来逍遥。我告诉你们,刑部侍郎萧大人就是我的靠山,我在此处做生意是他默许了的——你,你就不怕得罪萧大人?”

梁成望笑吟吟地转过头望向齐煦,问:“齐大人,萧诤如何回话?”

齐煦没笑,淡淡道:“经不起御史台查问,昨日全招了。他恳求此番能将功补过、从宽处罚,所以不会对这厮心慈手软。”

胡老板一听,大惊失色道:“齐大人?你是哪个齐大人——御史台那个齐煦么?”不等回答,梁成望已来到他身侧,将琨玉璜从他手心里抠了出来,对着太阳仔细瞧了瞧,摇摇头还给齐煦:“未溪啊未溪,你还真就将君上的贴身之物拿给这腌臜玩意儿?”

说起来,最初齐煦并未想到以琨玉璜作为抵押。这三日来,他绞尽心思想要寻找一物用作缓兵之计,却迟迟没有合适的东西,直至李玄初提起这枚玉璜,他才猛然想到。但这玉被李胤霄贴身佩戴十余年之久,贵重无比,怎好拿去做此等用途?李玄初却道:“既然是君上之物,谅也不敢有人据为己有。”

这些时日,齐煦越发觉得李玄初与君上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先前以为他是玄天卫,后又觉并不十分符合。直到御林军统领赵明风向他无意透露,君上曾派一名玄天卫暗中保护他,齐煦才重又觉得玄初便是那改换身份的暗卫。

如今对于李玄初,齐煦似乎产生了某种道不明的情感。明明只是个下人,连来历都尚且可疑,却能莫名使他安心。

齐煦仔细收好玉璜,这才还礼道:“有劳梁兄了。”

梁成望拿完人,又一翻身上了马背,道:“在下先走一步——等将人送去刑部,我还要去看我那老丈人呢。”

“太傅大人的禁足解了吗?”齐煦关心地问。

梁成望勒着马缰一蹙眉,问:“你不知道?”

齐煦疑惑道:“在下尚在留职期间,有许多消息不灵便,还望梁兄告知。”宫宴中,齐煦知晓太傅被禁足一事,短短数日,莫非又发生什么变故不成?

梁成望讳莫如深地瞧了他一眼,摇头道:“梁某还有要事在身,择日登门再会,先告辞了!”

齐煦自然看出此时不便言说,便还礼送走了梁成望,不出片刻小巷中只剩下他与朱嵘、李玄初三人。朱嵘磨磨蹭蹭地随在齐煦身后,半晌才说:“哥,我知道错了,你……你别不理我呀?”

齐煦回头平静道:“你回开封老家吧。”

朱嵘立刻变了色,央求道:“哥,我不能回去,回去会被我爹打死的!我保证之后好好做差事,再也不给你惹祸了。”

“随你。”齐煦淡淡地扔下两字,带着玄初飘然远去,徒留下朱嵘孤单地站在原地。

很快,齐煦便知晓了梁成望的未尽之语。自从太傅被禁了足,便好似魔怔一般,整日将自己囚在屋内翻阅古籍,不知在寻找什么。直到某晚靳焕喜一夜之内灵力尽失,再出门时便须发尽白,似老了十岁一般。

此事自然瞒不过李胤霄的眼睛,搜查之人在房内找到了道场的余烬,以及一枚被焚毁的皲裂龟甲。原来,梁成望的老丈人,竟妄图以一己之力推演国运,不仅惊动了国师,人君更是龙颜大怒,欲置其于死地。

齐煦听得心惊肉跳,这些时日他被停了职权,不曾上朝,亦与各部疏于往来,连消息也闭塞了许多,竟不知短短几日出了此等变故,立刻向关押太傅的天牢策马而去。

诏狱。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停在第二道门前,紧接着一阵锁链牵动的咣当声中,铁锁应声而落。大理寺卿沈凤则收回钥匙,挥退了锁头,这才对着身后的齐煦道:“未溪,时间不多,速去速回,在下只能帮你到此了。”

齐煦谢过他,这才独自入了第二道门。

诏狱内关押的皆是身负重罪的朝廷要员,数月里也不见有人住入,墙面被风剥水漶得残破不已,稍一撼动便会落下寸寸乌灰。唯一的囚室中面壁坐着一人,那人浑身血污,竟无一处完肤,甚是狼狈。听到有人进来,他头也不回,冷笑道:“你们就算杀了老夫,也无济于事。”

尽管早有准备,亲眼见到太傅如此受苦,齐煦仍是眼眶一酸,对着他的背影深深一拜,开口时声线凝滞不通,“太傅大人……”

靳焕喜这才回头,见到来人不禁忡怔,半晌才叹息道:“没想到,来的人竟然是你……连你也要审我吗?”

“不、不。”齐煦哽咽道,“您是君上最敬重的人,亦是在下无比敬仰之人,您这样说,真是折煞晚辈了。”

靳焕喜被血污遮住的脸终于微微动容,他拖着破败的身子挪动到齐煦面前,叩住锁链缠绕的门,哑声垂问道:“既非奉命而来,如今黄雀耳目遍布、手眼通天,你又何必入此龙潭虎穴?”尽管满脸血污,太傅的双目仍是明亮而锐利的,在晦暗绝望的诏狱中,仿佛是唯一的光亮。

“欺天罔人,李代桃僵——伪君窃持国柄,君上不知所踪,晚辈苦求无门,斗胆来此向您叩问。”

靳焕喜先是一愣,紧接着仰头大笑了几声,连声说了三个“好”字,这才对着齐煦竖起拇指,“不愧是你齐未溪——君上当年,真是没白保下你!”

齐煦并不理会这些捧辞,仍是满面凝重,“您能算出君上身在何处吗?”对方却竖起食指,在面前晃了晃,否认道:“老朽无此殊能,黄雀亦然。”

“既如此,您又推演出了何物?”

靳焕喜弹弹衣衫上的茅草,正襟危坐,“君上是我亲手教出来的,我这个师父焉能不清楚徒弟?他如今与从前判若两人,帝星紫微光芒式微,九州上下妖邪横出,凶兆频来。于是老夫用尽灵力,想要推演国运,却意外地发现君主不在本位——那龙椅上坐的乃是一只黄雀。”

得到这样的答案,齐煦半在意料之中,他凝重地说:“君上早已动了除黄雀的心思,只是迟迟未动手。”

“也许动手了呢?”太傅眸色深沉,“半年前君上的三位贴身暗卫突然暴毙,从成望的编队里重新遴选了三人替补。宫里的宦臣失踪了两名——这些齐大人都不关心罢。但有一点您不可能不知道,三品官员一死一黜,都是半年前的大案。”

齐煦如醍醐灌顶,浑身冰冷彻骨。

那是何时之事?是秋祭……秋祭之后。

秋祭是一年一度最为盛大的祭祀,国师护法,人君祭拜,求举国上下风调雨顺,民和年稔。彼时他只以为,君上不欲他随行是对他冷淡疏远,但若是早在秋祭时就动了手,而夺舍之人正是国师黄雀,也就是说君上在危急时刻保了他齐煦不败露。

是的,君上行事从来都是多管齐下,即便交给了他诛除黄雀的玄绸密旨,也并未将他置身于最危险的境地。

齐煦不禁动容。

“如今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君上,助他除掉黄雀,夺玉而回——齐大人,如今君上被夺舍,魂魄只能依附在别人身上,你觉得他会去哪?”靳焕喜问。

“他只能找最信任的臣子。”齐煦叹了口气,“一品官员权力最高,方便办事,是以可能最大……而一品之中又莫过于太傅您了。”

靳焕喜摇摇头:“君上不会到我这里。你能想到,黄雀亦能想到,最安全的地方反而最危险。”

“从国子监到大理寺,三公九卿六部,我一一会过,但并无头绪。”齐煦蹙眉。

“你自己呢?齐府近来可有异常?”太傅问。

齐煦一怔,蓦然想到了玄初。李玄初亦是此间来到齐府,此后齐煦便断断续续收到君上的梅花手笺,更重要的是,二人虽分毫不像,远远望去却有种神似。

“不可能吧?”齐煦不敢置信道,“如果君上就在我府中,为何不告诉我?”

“如何告诉你?”太傅奇道,“你又不知那龙椅上坐的是伪君,谎称君上可是杀头的重罪。”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齐煦脑中嗡得一声,震得三魂七魄都要散了。

三清殿内,两只浑身橙黄的雀儿甫一落地,便摇身化为一胖一瘦两个黄袍小道士。他们端立于阖目修炼的国师身后齐齐行了一礼,“禀师父,传信之人已抓到。”

国师纹丝不动,“可供出些什么?”

“此人只是个从菜市口雇来的脚夫,对所传之物毫不知情,只记得托他传信的乃是一名十**岁的少年,相貌普通,没有什么多余特征。”

说到“少年”一词时,国师已然睁开双目。一双惑人的桃花眼中盛满的却是杀意:“接着审!请全城最好的画师按照描述将此人画出来,掘地三尺也要找到!”

两名弟子领命,退出殿外后再次化身黄雀,飞得无影无踪了。

良久,三清殿内四角高燃的琉璃灯忽然发出“砰”得一声脆响,紧接着齐齐碎成齑粉。国师这才收回暴走的灵力,一纸密信自他手中飘落,其上字迹和畅舒朗,与北境王李嬴川所摹的毫无二致,甚至更加清逸翛然。

“李胤霄——”他咬碎了牙,终于从齿缝间碾出一个名字。

齐煦:完了,忘了灯下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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