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八回 小子诉苦偶达天听 大人求见须赴鸿门

回到齐府,望着熟悉的院落,齐煦头一次产生茫然的感觉。

刘梦正在马厩外喂吹云,这马仍是一副臭脾气,扬着蹄子哼哼,不肯好好吃饭。见齐煦回来,刘梦哎哟了一声,扯着嗓子道:“大人,您还是让玄初哥来吧,小的实在伺候不动这尊老佛爷!”

齐煦沉默了一下,走上前去接过刘梦手中的竹篓,“我来吧。”

吹云的杏眼又黑又亮,但最好看的还是浓密纤长的睫毛,仿佛一把鸦羽做成的小扇子。君上的睫毛也很长,却鲜有人留意,只有在他阖目小憩之时,才会投下优美的弧形阴影。

齐煦不止一次地设想过君上的处境,却从未料到,也许那人就在自己身边。

为何第一眼见到玄初便移不开目光了?为何玄初总让他熟悉不已?为何玄初的习惯与君上那般相似?什么“夺舍”;什么“为官的弟弟”;什么“假作真时真亦假”……分明是他在暗示自己。

算命先生算不出人君,却能算出玄初是已死之人。

种种蛛丝马迹串联起来,无不在提醒着一件事——玄初就是君上。

齐煦心头一颤。可是,他有眼无珠、罪该万死,误把君上当做小厮役使三月之久,又有何颜去面对他呢?素来成竹在胸、八风不动的齐煦,头一次露出惶然又情怯的神情。

他手足无措。

也不知站了多久,身后一阵脚步声。齐煦想,连这脚步都是熟悉无比的。

“大人,太傅眼下情况如何?”果然是玄初。

齐煦深深吸了口气,闭目又睁眼,这才维持着面色的平静转过身来,以素日的口吻答道:“君上想要将其治罪,但事在人为,我……我以为仍有挽回的余地。”

“此事可以挽回。”李玄初略一颔首,思索着说,“即使是人君,弑师也是大不韪。大人与各部要做的便是联名上疏求君上尽可能减刑,只要能保住一条命……”李玄初停顿了一瞬,似乎一念之间换掉了后半句,改口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齐煦并未留意这一刹的停顿,而是奇怪地想:玄初谈论政事的语气与君上那般相似,为何自己从前就没怀疑过呢?

齐煦无声地深吸一口气,问道:“你很关心朝事吗?”

“随口一叙罢了。”李玄初并未出现他期待的惊慌,甚至连一丝诧然也无,随口说,“大人自然知道如何行事,倒是我多言了。”他方才说话之时,已经走近前来,自然地接过齐煦怀中的草料。马不吃夜草不肥,像吹云这样的良马更需充足的草料供着,李玄初撒完草料,顺手摸了一把马耳。

连君上的马也这样亲近他,齐煦想。听说牲畜有灵,离开主人很久也能识得气息。

但如若玄初便是君上,他又是如何变成今日这般模样?他那样雍雅尊贵之人,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如此泰然地从事下人的活计,如此从容地接过他手中的草料喂马?

君上那双手,是适合持着湘竹扇、执着白玉杯的。

“你也很了解我。”齐煦心中波涛正起,脸上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以至于这句话看上去好似寻常一提。

李玄初随手拂去衣上粘的草屑,这才笑盈盈地抬眸道:“日日相对,哪能不了解呢。”话音刚落,忽听不远处的房檐之上传来一声黄雀的清脆啾鸣,二人同时变了脸色。电光石火间,李玄初袖袍一甩,猛然从发间拔出一物飞掷而出,紧接着便是什么东西撞击瓦片的声音,那屋檐上的黄雀哀鸣一声,骨碌碌自高处滚落在地,一动也不动了。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甚至不过瞬目。

齐煦心中一寒,举步上前查探。只见地上的黄雀腹中一个血洞,细长的松木簪插在当中,准确地将其钉了个对穿,正是李玄初平素用来束发的那根。

能做到如此迅敏且精确的,非习武之人不能有。齐煦的心瞬间凉了半截——君上他,不会武功。

李胤霄自幼便有龙气护体,明君身侧百祟莫近。在民间,拥有灵力就可以轻易压制普通人,所以这些拳脚功夫,皆是身无灵脉的市井俗人才学的东西。李胤霄不仅灵力强盛,还有暗卫时刻保护着,犯不着遭受这等辛苦,也从未有人见过君上动武——君上没有武功,几乎是朝野皆知的事情。

齐煦突然不确定起来。此前产生的念头宛如蕉鹿之梦,一时分不清虚妄还是真实,他回头去瞧李玄初,只见对方亦走近前来,半蹲下身子,捡起一截枯枝将死雀翻了个身,轻轻吐出一口气,道:“看来是死透了。”

那平凡到令人一眼忘记的面容,单薄的十八岁少年身躯,很难与那个岳峙渊渟、纵横捭阖的人君联系在一起。宫宴那日,李玄初还任他一路牵着手,如若真是君上,岂能容他如此僭越?想到此处,方才几欲出口的确认之语被齐煦重新咽回了肚子,他冷静下来,明白此事干系重大,若非十拿九稳,贸然出口就是覆水难收。

“你会武功?”齐煦问。李玄初此时已扔下枯枝起了身,“年幼时学来防身的。”

齐煦了然,望着地上的雀尸叹道:“如今黄雀的耳目遍布京城,我才去见了太傅,黄雀便跟来了——方才真是多亏你及时截杀。想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便是。”

李玄初却恍若未闻,只是望着齐煦道:“大人身处要津,所知所见比旁人多上许多,难免被黄雀盯上,今后更要谨言慎行才是。”

却说那日李玄初簪杀黄雀之举,不巧被府中的厨子刘梦瞧见,便心心念念、牵肠挂肚起来。他性子急,没过两日便按捺不住,揣了几个新鲜的枇杷果,讨好地带到书房来,“玄初哥,也教俺几招腿脚功夫呗?你看,俺家中的枇杷果熟了,可好吃了,你尝尝?”

李玄初在读齐煦未完成的手稿,正入胜时,连眼皮都没抬,随口道:“放案上吧。”

刘梦见他心不在焉,不禁有些尴尬。但他明白有求于人该如何做,便拿眼睛瞥了瞥纸张,无话找话道:“这是齐大人的手稿?哥,你竟然还识字啊。”

“大人要我帮他分门别户地整理好。”李玄初不紧不慢地读完最后一行,这才抖抖手将那稿子折好,放到一边,回过头笑问道:“你学腿脚功夫做什么,还想和人打架不成?”

李玄初的目光总是沉静又稳定,很少四处飘忽,所以当他注视着谁时,便很容易使人产生被认真对待的错觉。刘梦心头一热,便将胸中藏着的话滚了出来,贼兮兮地说:“玄初哥,你别说,我还真有想揍的人。”

原以为对方会追问下去,哪知李玄初神色如常,也不听他后半句,只是起身理了理衣摆,伸手自书柜上拿下另一本书,重新翻开来看,“那就更不能教了,大熙有律,逞凶斗狠者拘狱十日。”

“别啊玄初哥。”刘梦不甘无功而返,一把扯住李玄初的袖子阻止他继续,“我是说正事。”

李玄初正在翻书的手一顿,不悦地扫了眼拽着自己袖子的手。他垂眸看人的时候,素日里的温和都消失不见,反会流露出一种锐利的威慑感。刘梦被那冰冷的眼风扫得一骇,仿佛被烫到一般连忙松开了手,局促地讪笑起来:“是我姐姐被一个狗官强行掳去,纳做小妾了。玄初哥,你别嫌我,我是做梦都想替她报仇啊。”

“谁?”李玄初一怔,微微直起身子。

“京城府尹吴朝成。”

“把人打一顿就解决问题了?”李玄初听罢却又靠回了座椅中,继续低头看书。

见李玄初仍然无动于衷,刘梦彻底急了,说话声音都高了一个调:“咱们这些穷人有什么办法,谁能斗得过那官老爷?月黑风高,半道截住他,麻袋往头上一套,让他辨不出东西南北是人是鬼,再一顿乱拳打得他鼻青脸肿,看他第二天怎么见人!这样也算解了我心头之恨。”

“然后呢?”李玄初终于抬起了眼皮,“他们只会变本加厉地报复无辜百姓。”

“那我们怎么办?”刘梦急道,“我姐姐难道就这样白白被霸占了吗?”

李玄初沉默片刻,这才抬手指了指上方,缓声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一切都会上达天听,你信吗?”

刘梦原本是不信的。

但玄初神色淡然,仿佛在说一件既定的事实。半蹲在地上的刘梦突然想起,这少年初来乍到时看起来有点傻,有时连火都生不起来,干柴不是加多就是不够。他与其他下人格格不入,但面对嘲笑却不辩一言,直至今日也不曾有报复的意思。他只是沉默着学习,被责罚也毫无怨言。不给饭吃就饿着,关柴房就睡在稻草上,最过分的一次挨了打,也只是咬牙忍了,泰然得仿佛什么都不在乎。

他也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吗?亦或许他自己就是神明。

“玄初哥,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刘梦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

“说。”

“当初鲁滨那样欺侮你,你是如何忍得的?”

李玄初未料到他突然问起这个,脸上的神情变幻了几番,似是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并不回答,目光变得深沉悠远起来。

只是刘梦瞧着他,非要说出一二的话,那大概是一种……

悲悯的神情。

靳焕喜毕竟是帝师,在齐煦等人的竭力劝阻下,最终改死罪为流放,即刻启程。与此同时,全城的告示一夜间贴满了画像,通缉令中的少年悬赏百两黄金,凡是与其相似之人都会被官差捉拿,请那脚夫一一辨认。然而,画中之人样貌平凡,与其相似者俯拾皆是,加上高额悬赏博人眼球,一时间举报之气蔚然成风,每日都能抓出一两个人来。

被困衙门的脚夫辨得眼花缭乱,竟也记不清那少年究竟是何样貌了,只得皱着一张脸冥思苦想,终于一拍大腿,喊道:“我想起来了,他的右颈下长着一颗小痣!”

有了这条线索,找人的范围便缩小许多。不过两日后,衙门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先拜了官老爷,站在堂下谄媚而得意地一笑,“在下鲁滨,恰巧识得画上之人。”

城郭外,远山如黛,薄薄的晨雾浮动在天地间,前途不分明。

两名官差押送着一辆囚车,车轮滚滚碾过凹凸不平的黄土路,有些颠簸。车中坐着一个人,裹着白布囚衣,双手锁在枷中,须发同衣衫一色。一匹赤褐色的骏马慢吞吞地随在囚车身后十步之遥,骑马之人亦是白衣,长发半束着,一条霁蓝色发带从中穿过,缠绕几圈,尾端垂落肩头。

“齐大人止步吧。”囚车中的靳焕喜对着马上之人道,“今日能陪老夫到此,靳某已感激不尽。”押送囚犯的官差也知道车内坐的乃是当今帝师,不敢不敬,当即悠悠停车,容二人道别。

齐煦终于翻身下马,来到车前。

离得近了,才看清他额角有块不大的红痕,像是被什么硬物磕破了皮肉一般。太傅伸手穿过囚栏,轻轻碰了碰伤处,“我那女婿都告诉我了,你为求君上网开一面,额角被砚台砸伤了……如今还疼么?”

齐煦说:“不过是皮外伤,早已不疼了。”

“委屈你了。”

齐煦微一摇头,道:“这话该我说才是。此后山高水远,您一路保重。”他对着囚车深深一揖。

靳焕喜还礼,“未溪保重。”

囚车再次滚滚前行。

“等我……等我寻到他,定会接您回来。”

齐煦的低语飘散在风中,靳焕喜却听明白了,他露出一个由衷的笑意,终于随着囚车一同渐行渐远,消失在薄薄的晨雾中。

待齐煦策马回城,却在人流中迎面望见一个慌慌张张的熟人,“刘梦?”刘梦忙不迭上前,急道:“可算找到您了大人,大事不好了!您前脚刚走,玄初他、他就被官差带走了!”

快马加鞭地赶到衙门,才听说人已无恙,是梁成望恰巧路过,将李玄初保了出来。原来,这脚佚虽指认了他,梁成望却在一旁信誓旦旦地保证玄初是自己麾下之人,被派往京外办事,昨日才刚刚回京,不可能与他有所瓜葛。梁指挥是个武人,身长八尺,人高马大,腰间还悬着舔血的宝刀,这脚佚心生畏惧,心道究竟是谁与我何干?犯不着为了他白白犯险,便一来二去的又矢口否认,声称自己方才看错了,并非此人。

这一遭有惊无险,齐煦凭着留下的口信寻到了八仙楼,却被告知梁成望公事繁忙先走一步,将人转托给弟弟梁佑。

听到梁佑的名字,齐煦油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他随在引路的小二身后,也不知在这偌大的酒楼中转了多少个拐角,才终于停在一扇玳瑁片嵌就的门前,推开来,其中的喧闹声骤然涌出,向他扑面而来——原来这雅间内,早有一群梁佑的同龄好友到场,还点了许多作陪的庸脂俗粉,入目可谓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齐煦这才明白,此处看似酒楼,原来是个风月之地。

他久居京中,八仙楼不是没有来过,只是素来不涉此道,竟不知还有这层营生,今日一见,只觉得连鞋底都脏透了。

坐在雅间内饮酒的梁佑正对着门扇,头一眼便瞧见了齐煦,见他站在门槛外迟迟不肯入内,明知故问地揶揄道:“齐大人,您站门槛上做什么,难不成不打算要人了?”“子涛才道一会儿要来稀客,我们几个还不信——难道这位真是赫赫有名的御史大夫齐未溪?”不知哪个耳朵尖的,听到梁佑唤他,跟着起哄道,“真是稀客,稀客啊!”

说话的是魏主簿之子,齐煦不识得,也不感兴趣,只拿眼睛飞快地扫过众人,并未看到玄初的身影。他扯起嘴角露出一个笑来,对着梁佑行了一礼,“今日真是多亏了令兄解围,为在下免去了大麻烦。在下先在此谢过了——只是,阁下既知来意,又为何不见我那随从?”

“齐大人莫急。”梁佑岂能放过恶心他的机会,“既要言谢,就先陪兄弟们喝上一遭,稍后再见也不迟。”

齐煦自知躲不过,一言不发地提步迈入了门槛。他生得虽称不上俊美,骨相却是极佳的,举手投足间从容不已,硬是把这风月之地走出了出入庙堂的气度。在场之人多以风流自居,本以为对方是个迂腐不化之人,此时见齐煦不卑不亢,脸上未有一丝窘迫,竟被震了一震,移不开目光了。

“晚辈常听家父提起齐大人危言危行,竟也……”魏公子喃喃道。后半句未出口,但所有人都明白,是竟也愿与他们为伍。

齐煦微微一笑,落座。

梁佑见他一语不发便已吸引同辈们的注意,不禁泛起醋意,咬了咬后牙槽。原先坐在角落里的几个烟视媚行的女子自开始便留意起齐煦来。她们见过形形色色的客人,却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真是好生引人遐想……风月女子最喜征服男子,此刻不禁娇笑着围上前来撩拨,夸官人生着一副好模样。

浓郁的脂粉味儿扑面而来,齐煦受不住这味道,不动声色地转头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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