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十九回 莺巢岂能因色迷人 赌徒可堪以酒作罚

苏娘是被临时叫来接客的。

醉花堂里竖着一面绘有九霄仿仙图案的雾纱屏风,屏风上隐隐绰绰映出一个人影,苏娘打眼一瞧,便知是个贵人。

这人坐姿格外好看,并不如何刻意,却仿佛山涧中一枝孤贵的松梅,只是看着便赏心悦目。他是什么样的人?有多大岁数?长得好看么?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未见其人,苏娘便在心中浮想联翩起来,同时生出了一丝未曾仔细梳妆的懊悔。

“官人。”她玉软花柔地行了一礼,这才抱起怀中的琵琶垂首跪坐在屏风前的软垫上,“官人想听什么曲子?”

“随意。”淡淡的嗓音自屏风后传来,宛如落在寒梅枝头的清雪。

是个少年人。苏娘心想。

于是她便抚起了一曲《临江仙》,曼妙的旋律自指尖淙淙流泻,宛如春风破冰般清澈。屏风后不闻动静,苏娘偷眼去瞧,可恨屏风挡住了那人的眉目神情,窥不出究竟。一曲罢了,她又换了《渔舟唱晚》,再然后,又是一首《雨霖铃》。

“官人……”她酥声唤道。然而对面之人无动于衷,只是漫不经心地从鼻腔里“嗯”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扬。苏娘心中忐忑起来,试探着问:“官人为何不说话,是奴家弹得不够好么?”

“尚可。”

“那……奴家想要近前,好好伺候官人……”

“不必。”

停了曲子,室内便静悄起来。少年说完这句话,屏风后传来纸页翻动的声音,苏娘这才意识到,原来对方一直在看书。

他竟在此地看书吗?

前所未有的挫败油然而生,苏娘咬了咬唇,终于用葱指勾下衣衫一角,露出圆润雪白的香肩,襟袖滑落,翠生生的抹胸映衬着大片花白的肌肤,绮丽旖旎。她大着胆子道:“官人,您不喜欢奴家么?奴家定会伺候得您舒服……”她话未说完,只听屏风后的人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起身向她走来。苏娘燃起一丝希望,殷切地抬起杏目,入眼之人却模样平凡,身着未经漂染的淡麻色布衣,浑无一丝珠光宝气。

李玄初淡淡地瞧了一眼跪坐的苏娘,自她身侧擦身而过,不轻不重地说:“把衣裳穿好。”

苏娘脸色一白。她忍不住回头,见那少年推开门,举步出了雅室,立在不远的转角处询问旁人:“齐煦还未到么?”

齐煦又是谁?

齐煦酒量浅薄,三杯下肚便有些头晕目眩了。他面上不显,却将余下的酒趁乱倒了去,仅凭借一张巧舌,与几个小辈攀古吊今,从吃喝玩乐侃到稗官野史,无所不知晓,直侃得一群人心悦诚服,钦佩不已。他瞧着火候已到,便又状似不经意地问起玄初的下落来,对面的梁佑并不上当,摆手道:“齐大人再喝、再喝一杯,我便告诉你!”说着又将他面前的酒盅满上了。

齐煦深知自己酒量如何,却拗不过这群纨绔子,只得半是无奈半是顽皮地道:“梁公子一言九鼎,说话算数,煦可当真了!”说罢执起面前的酒樽,正欲一饮而尽,忽地被身后横出的手止住了。

李玄初指尖点住杯身,“别喝了。”

“玄初……”齐煦此时头脑微醺,又被一群莺莺燕燕闹得脑壳豁豁地痛,忽地见了他,只觉得在玄初身侧才舒服些许,便下意识靠近了些,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那梁佑蓦地见了玄初,诧异不已:“你不是……”他想说,你不是正在和人共赴**么?他特意安排了雅间,又送去美人,心道这小厮定然抵不住诱惑,到时再引寻人心切的齐煦撞见,不知表情该有多丰富。

李玄初不冷不热地瞟了梁佑一眼,立刻猜到了他的未竟之语,目光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厌意,却并不理睬,只对齐煦道:“我无事。”

既找到了人,齐煦便定下心来,不肯继续委屈自己。他对在坐之人拱了拱手,歉意地说:“煦酒量浅薄,怕是不能陪诸位公子继续了——我们来日方长,后会有期,失陪,失陪!”他一拉玄初的手,便想要起身。哪知梁佑一计未成,立刻又心生一计,一使眼色,手下们会意地起身,将门阖了个严实,一副不肯放人的样子。

“大人不陪我们尽兴,今日怕是走不了了!”魏公子拍手笑道。

“魏公子此言差矣。”齐煦微笑道,“究竟如何才称得上‘尽兴’二字?难不成要齐某在此奉陪到明日?”

梁佑是众人的主心骨,他此时坐在正中,开口笑道:“不如这样,齐大人陪我们赌几局,若是最终赢了便放行,如何?”

这群纨绔子俱是赌徒,听了此话没有不兴奋的,当即有人拿出了随身携带的象牙骰子,手法娴熟地往前一掷,骰子便落在敞口的金盅里骨碌碌地打起转来。齐煦却犯起难来,他虽博闻强识,却是个逢赌必输的,更何况此前他才抄没一家赌坊,又岂能自己赌起来?便推辞道:“大熙禁赌,违者拘狱十五日。依我看,咱们还是换个玩法吧。”

周围人闻言便笑起来,道:“齐大人,此赌非彼赌,游戏而已并不违律。”

齐煦明白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退让道:“怎么个赌法?”

“这赌博容易得很,一学就会,齐大人聪明过人,只要陪着我们玩两盘自然手熟。”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讲了,齐煦酒后比往常迟钝,只听明白了七八分,便问:“但凡是赌,总要有东西做筹码。只是在下今日未带分文,怕是无物可赌。”

“无妨。”梁佑哈哈一笑,“方才已说了,若你赢上三局,我便就此放行。若是输了——”他沉吟片刻,眼珠子骨碌一转,目光落在了李玄初身上。梁佑是睚眦必报之人,顷刻间想到方才被这厮无视,有心报复,反而眉开眼笑起来:“那就让他跪在地上,当众学几声狗叫。”作为赌徒,哪怕是赌上一根手臂都不为过,这些下九流的要求也屡见不鲜。周围的纨绔们并未觉得不妥,纷纷兴味盎然地大笑起来,在一片笑声中,齐煦骤然冷下神色:

“不行。”

他今日来此,因承着梁成望的人情,始终面带笑容,以礼相待,虽被对方步步紧逼,却处处尽可能地答应他们的要求。若非为了玄初,何至于在此与一群小辈们虚与委蛇?齐煦素日里藏锋惯了,乍一看并不显山露水,却到底官拜一品、傲骨凛然,岂能容这些蝇营狗苟之辈作贱羞辱?

他眉目骤冷,似结了层冰霜,顿时慑得人心中一寒。魏家公子这才发觉,面前的齐大人分明与他们格格不入,泾渭分明。

方才怎的就不曾察觉呢?

见齐煦动怒,魏公子局促不安起来,好言劝道:“齐大人是规矩人,玩不得我们这些花样,子涛不如换一个吧。依我看——既然大人不胜酒力,不如输了就让这位小弟代饮三杯,如何?”

话说到这份儿上,双方都不便再讨价还价,金盅倒扣,便开了第一局。几回下来,齐煦果然输多赢少。每输一次,李玄初便被罚酒三杯,两三轮下来,就是**杯酒下肚。

齐煦暗暗捏了把汗,奈何越想赢,反而输得越多。那些纨祷都是玩惯骰子的,听声辨位技巧一绝,只有他是个连规矩都不大透彻的生手。齐煦一边留意着赌局,一边留意着玄初。虽然已被接连灌了十余盅酒,李玄初却神志清楚,未曾流露丝毫醉意,只是反应比方才微微迟钝了一些。如此海量,就连梁佑都为之愕然。

尽兴而归的纨绔们亦个个喝得东倒西歪,梁佑醉得一塌糊涂,分不清南北,搂住李玄初的肩膀称兄道弟起来。李玄初不动声色地将他的手拂开,默默拉远了距离。一回头,却被齐煦顺势拉到身侧,只见他松了口气,露出一个浅到不易察觉的笑:

“回家了。”

李玄初想要回应,却再也忍不住似的,痛苦地蜷起身子,呕出了一口鲜血。

快马加鞭地将人送到医馆,大夫号完脉,转身抓了几味药,很快便止住了血。“年轻人可真是要酒不要命啊!”老大夫捻着胡须啧啧叹了两声,摇摇头说,“没事了,回去罢!记住日后不可再沾酒。”

齐煦谢过大夫,将面色好转些许的玄初送回府休息,直到人躺好了,才冲着他又疼又气地发起火来:“你做什么自讨苦吃,喝不下就不喝,我难道还怕他们几个公子哥儿不成?”

“生气了?”李玄初心中一暖,温语解释,“我并未想要糟蹋自己,只是如今身子不比从前,多饮几杯就不行了。”

他说话之时眉目温和,流露出些许宠爱之意,竟又让齐煦恍惚想起君上来。曾经的李胤霄亦是这般瞧着他笑语:“未溪怎的不说话,难不成仍在与朕置气?”

为人臣子,他不乏与君上意见相左,也有过不欢而散之时。李胤霄游刃有余,举重若轻,总能三言两语化解,是个休休有容、器量恢宏的君主。

齐煦一时间说不出是何滋味,眼前人又为了他病着,更是心烦意乱,也不知在恼谁。

“好了,你休息吧。”齐煦随手为他拉上被子,几乎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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