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回 糊涂人卖主求保身 搜下落逆臣起疑云

鲁滨平生头一次踏入宫门,只觉连脚下踩的石砖都是轻飘飘的。

府尹老爷说他举报有功,只是嫌犯身份尚待查证,有些细节需入宫禀明,君上亲自问话。“这是君上关心的大事,半点也马虎不得。你记好了,务必知无不言,不可有半分欺瞒。若是惹君上不悦,莫说百两黄金打水漂,就是项上人头都难保。”吴朝成一路吩咐,又讲了许多面君的规矩,千叮万嘱要他牢记,不可有僭越不敬之举。

鲁滨点头哈腰地应着,心中却疑惑不已。那日他举报之后,便躲在幕后等这些官老爷们的回话儿,哪知左等右等,等来的结果却是不慎抓错了人,已被梁指挥带走了。他早自帷幕后瞧见了玄初,岂会走眼?忙禀报官爷就是方才之人没错,那官差却笑着拍拍他的肩,说:“是不是都不打紧了,证人已经仔细看过,并不是我们要抓的人。”

鲁滨空忙活了一场,虽心有不甘,却只得打道回府。却不想时隔两日,忽的又被叫了回去,还是府尹老爷亲自迎接,难道这玄初真犯了什么大罪,劳得如此兴师动众,连君上那样的人物都要亲自问话?他心里胡思乱想,却不敢发问,只喏喏地随着吴朝成,也不知走了多少个转角,终于到了书阁。

书阁坐落在皇宫南角,三面种着茂密的细竹,走在其间的窄路上,只觉翠意浓浓,清凉幽森。因此地是君上闲暇时读书的所在,平素少有宫人行走,是以较别处清冷安静许多。

守门的宫人见了来人,进去通传了一声,不多时便出来了,只唤鲁滨一人入内。书阁分为两体,前庭乃是藏书之处,三面皆是高大的书架,其间古籍、旧画琳琅满目,铺陈干净整洁,桌椅架子却都是半旧的。鲁滨环顾四周,除了窗台上养着一盏翠盈盈的昙花,再无多余摆设。在他此前的设想之中,皇宫内该是广厦细旃、玉阶彤庭,今日一见,不禁有些失望。

他方才甫一入内,书阁的前门便被人从身后关严实了,原本静谧的所在更加幽寂,隐隐透着股森寒。鲁滨脊背发凉,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穿过一道迂回的短廊,便是内室。

宫人早已退下,鲁滨余光瞧见其中的太师椅上坐着个墨色人影,心道这便是君上了,也不敢打眼去细瞧,只对着人跪下重重叩了首,口中念道:“草民叩见君上。”

李嬴川今日穿着绣银线的浓墨色长袍,腰束银玉带,扣带上挂着柄乌鞘长剑,气势凌冽。虽然都是黑衣,墨色与人君独用的玄色仍有些微差别,就算李嬴川胆子再大,也不敢在宫内堂而皇之地穿玄色。鲁滨哪里懂得这些?听对方说了平身,才战战兢兢地起来,只觉得两手都是多余的,不知该放在何处。

“你说齐府有一人与画像相似,此人可有异于常人之处?”李嬴川问。

鲁滨便一五一十地讲道:“回君上,此人原名曾小风,出身贫贱无比,给城南王氏做了几年家仆,手脚不利索,差点被打断腿赶了出来。三月前,齐大人将他买回府中做小厮,吃穿用度都是他来准备,却不怎么有眼见儿,地上落了菜叶子也不晓得拾一拾。他性格有些孤僻,不太合群,宁愿独自睡在柴房也不肯与我们同塌。其余的……倒也无甚不同寻常。不过说起来,他那样子倒真不太像个小厮,打眼一瞧,还以为是个家道败落的公子呢。”

李嬴川听他漫无边际,啰里啰嗦,勉强耐着性子听完了,蹙眉追问:“何出此言?”

鲁滨努力想了想,“说不上来,就是感觉不同。就像君上您,形貌伟岸,仪表堂堂,有君临天下之姿,和旁人能一样吗?”这一通马屁拍下来,只听仿佛有谁在笑。放眼望去,除了窗棂上落着一只黄雀,并无他人。

李嬴川看不出喜怒,又问:“除此之外,此人还有何特别之处?”

“他懂得多,说起话来文绉绉的。不过后来才知这厮曾在民办书院听过先生讲课,东拼西凑地认得几个大字,倒也无甚奇怪。”

说起民办书院,李嬴川倒是很熟。这是四年前齐煦提出的建议,当时李胤霄正有此意,很是支持,虽经历了一番波折,到底在全国范围内置办起来了。民办书院比私塾廉价许多,门槛也更低,为的是给更多平民提供读书识字的机会,发现和推举人才。李嬴川虽有反心,却也在心底认可这一举措。

问了半晌,李嬴川也未听出什么明显的可疑之处,转念间又问:“齐煦对他可有特殊关照?”

听到此问,鲁滨犹疑了一瞬,这才开口:“小人不敢欺瞒——齐大人对他确实有所关照。”

李嬴川眼皮一跳,身子微微紧绷起来。

“这厮曾失手毁坏了御赐之物,齐大人却并未苛责,还将染了风寒的他搬去耳房居住——君上,齐大人虽欺瞒不报,小人却已经狠狠地惩罚过那厮了。”他一边说,一边斜眼偷瞧李嬴川,只见对方脸色变幻了几许,问道:“何物?”

“灯笼。就是您亲手提字的那盏。”

李嬴川不耐烦地按了按额角。他本以为齐煦瞒下了什么大事,说来说去,仍旧是这些鸡毛蒜皮。李胤霄随手写的几个字而已,恐怕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报与不报有何干系?也只有市井愚人将其看得重若千钧。

“行了。如此说来,这曾小风只是个寻常下人。”李嬴川摆手挥退,示意他可以走了。就在此刻,鲁滨蓦然想起吴朝成的话,连忙补充道:“对了,小人还想起一个细节,只是唯恐玷污了圣听,还请君上恕罪。”

“是何细节?”

“齐大人……两度将那厮错认成了您。”

病里日月闲。两日来,府内静养的李玄初无事时就独自窝在椅子里,一目十行地浏览书文。自鲁滨离去后,府内各路出纳、账表、日程、信件、请帖都要人一一安排,李玄初是唯一识字的小厮,自然接替了鲁滨的事务,将齐煦为官九年的财款出纳都看了个遍。

齐煦不算穷,但比起同等级的从一品官,可以说是臣心如水了。自古为官者不可能不收一点“孝敬”,这点李胤霄也清楚,但凡不触碰公权的底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水至清则无鱼,若没有一点好处,谁还肯为朝廷效力?

但齐煦为官九年,除了御赐的一套宅子和逢年过节的礼尚往来,几乎未收任何物品。李玄初眉头越皱越深,齐煦是如何做到的?

他很快找到了答案。

分别在见龙九年、十年、见龙十三年、十五年,朝廷筹集饷银,齐煦上缴了超出俸银三倍的款子。李玄初忍俊不禁,揉着太阳穴想,未溪这是将薅过的羊毛做了件羊毛氅子送回来了。

纸张轻轻翻动着,齐煦的生活纤毫毕现地展现在李玄初眼前,还原出他的形貌。

他是个并不陡峭的人。

九年官宦生涯没能养出锦衣玉食、丰席厚履的齐煦,却在他身上日濡月染、去芜存菁,打磨出了淡泊明志、宠辱不惊的犹然风骨。

实在是,恰到好处。

然而下一刻,李玄初翻页的手蓦地顿住。半截撕开的纸笺揉得皱皱巴巴,又被展平夹在其中,上写着:

君在此山中,臣心不知处。

俨然是齐煦的手笔。

李玄初足足瞧着纸笺静止了数息,忽然直起身子,脚下一动便欲起身而出。

正在此时,一道黑影轻飘飘地落入房内,玄初望见来人,便止住了动作,顺手将纸笺收入袖中。那黑影正是擎羊,他对着李玄初单膝跪地,行礼后禀道:“您交待属下的事都已办好。只是黄雀今日有异动,将鲁滨那厮叫入宫中问话,似乎有所怀疑。属下担心他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话引来追兵……更何况,北境王贼心不死,一直借着三司找您,自一品向下彻查,很快便到齐大人府上了……您是否要回避一下?”

李玄初默默听了,说:“避什么,来一个声东击西,将人引开就是了。”暗卫应了,又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是地劫。”李玄初拆开信封,十行俱下地浏览后,顺手毁掉。“知道了。”他说完,转头却见擎羊欲言又止,不禁奇怪道:“还有何事?”

擎羊单膝跪地时微躬的身子压得更低,他眼神闪烁,硬着头皮说:“属下擅自到太医院取了补药……您要保重身体啊。”说罢,又双手奉上一只木匣。

李玄初怔了一下,随即道:“放在案上吧,有劳了。只是以后不可再冒险。”

擎羊见他并未怪罪,悄悄舒了口气,将木匣放置妥当,身形一闪便离开了。

鲁滨走后,窗棂上的黄雀一展双翅,飞入屋内施施然落地,在雾气腾腾中化为了一名身穿嫩鹅黄色道袍的少年,不是国师又是谁?李嬴川见惯了他这般行事,波澜不惊地瞧了他一眼,继续支着下巴沉思。

国师化了人形,便抱着胳膊靠在窗棂上,戏谑地扬起下颌问他:“如何,这当人君的滋味可还过瘾?”他一笑,便好似个天真无邪的少年,盈盈翠竹在他身后的窗外露出一角景致,将他衬得似画一般愈发好看。可惜这人只要开了口,便能勾得人怒从心头起,李嬴川冷笑一声,反唇相讥:“李胤霄都插手到朝廷上来了,国师竟还有心思取笑本王?”

黄雀今日瞧了一出有趣的好戏,心中愉悦,也不与他计较,顺势问道:“王爷如何看?那人口中的小厮,会是他么?”

李嬴川沉吟片刻,思索着说:“我以为不太可能。方才的对话你都听到了——那可是下等杂役,什么粗话、累活都要亲为,李胤霄是什么身份,岂能受得住此等委屈?”

黄雀嘲笑,“听到梁成望将人保释之时,你怀疑他是李胤霄;如今又听一番话,你就改了主意。北境王,你心中究竟有没有数?”

李嬴川脸色一沉,不悦地问:“那么国师大人有何高见?”

“我倒有不同之见。”黄雀换了个姿势,“贫道听闻王爷年少之时充军入伍,是个沙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皇子,吃苦耐劳自然不在话下,小瞧他亦是情理之中。可您知道么?李胤霄每年秋祭前都会禁食三日,再徒步爬上千级石阶以证心诚。他穿着沉重的冕服,顶着秋寒,自始至终腰都不曾弯一下。这只是小事——有次他在宫外遇刺,腹中插着匕首被人抱回来的,血流了一路,太医处理时一声都没吭。他怕传出去人心不稳,瞒着伤病上了朝,镇住了满朝文武。如此,你还认为他是个养尊处优,受不得半点委屈的人吗?”

李嬴川久在甘州,哪里知晓这些,每听一句,脸色便难看一分。“他有龙气护体,何人能伤得了他?”李嬴川忍不住问。

“那是个乞儿,他不曾防备。”黄雀轻描淡写地解释了,又问,“王爷,换做是你被人夺了身份,只能眼睁睁看着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却无法拿回,你会如何做?”

“我会杀回去。”

黄雀摇摇头,“所以你不是他。李胤霄是善于隐忍之人,他会布下天罗地网,等着猎物自投其中,待发现端倪之时,一切都晚了。你可还记得秋祭之日?李胤霄布下两百精锐,显然有备而来,若非我们侥幸拿到了血引子,死的也许就是你我了。”

黄雀此话,李嬴川却是认同的。他这个弟弟自幼在宫中长大,城府深沉,若他真心要做什么事,是决不会被人知晓风声的,非得临到关头,才雷厉风行地实施下去,可谓将“君心难测”四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此言有理。”李嬴川点点头,“本王同样有些好奇,齐煦随在李胤霄身边好些年头了,竟也会认错,这下人究竟是何模样?”

“是与不是,一看便知。”黄雀冷笑一声,“明日我便控着李胤霄那具身子,去齐府会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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