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大夫黄厉与吏部尚书前来领罪,被李胤霄疾言厉斥一番,治其失察之罪。黄厉想要戴罪立功,不出五日便将南宫辕的底细翻了个底儿朝天,而刘昇之死凿凿有据,依律发至刑部审理。不仅如此,与其牵扯的大小官员也纷纷遭了殃,责有攸归,依轻重不等各有所惩。
自古以来民不告官不究。刘昇长子之死不查不要紧,一查之下那冯顺竟曾犯过两次命案,都花银子压住了。此次惊动天听,就算太师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乱纪,急匆匆到君上面前请罪,却是替孙子求情的意思了。
但凡官做到他这个地步,家人出了事故,为君的没有不袒护的。李胤霄几回翻云覆雨地将太师颠坠个够,唬得他差点气绝身亡,最终才给了定会照拂老臣的准话儿。那冯印荣终于把心放回了肚子,还没来得及高枕而卧,便传来孙子在狱中暴毙的消息,登时喷了口老血一病不起了。
吴氏一家大仇得报,齐煦却在家中心似油烹,坐如针毡。自那日后李胤霄便似忘了他一般,再没提过责罚一事,倒是黄厉将御史台众人狠狠责骂了一顿,各罚俸一月。齐煦几番上奏请罪,李胤霄只是置之不理,直到第十日,齐煦前往御书房取奏报,才有了与他独处的机会。
李胤霄正靠在窗边的软椅里读一本《东坡文集》,见是齐煦来了,示意他坐下。
齐煦呐呐不敢坐,李胤霄见状笑道:“这么多日过去,还记挂着领罚呢?”
被人戳中心事,齐煦忙跪下叩首道:“是臣疏忽,办事不利,自当领罚。”
李胤霄摆摆手道:“起来罢。不是说私下里不必跪么——你又不是御史大夫,朕罚你作甚?御史台参议共六人,上面还有两个副史,朕难道要个个都罚么?”
齐煦一震,明白是自己官职卑微,不劳君上亲自责罚,心中反而更加苦涩,却极深沉地收敛好情绪,面上半点也不显露,谢恩起身。
李胤霄今日穿着一件浓墨重锦的对襟缩领褂,腰身被一条朱砂色的细带仔细束着,外面却是缂丝面金线绣云纹的羊毛罩袍,斜敞着的领口被一颗红玉扣固定住,露出褂面上若隐若现的香草状小提花。
“南宫辕一案朕也没想到,”李胤霄拇指摩挲着书脊,神色隐隐流露出疲惫之态,“国子监是清水衙门,祭酒也不过每年开雍讲学那日才见朕,便疏忽了。”他说着喟叹了一声,“南宫辕在太学中攀援私门,结党敛财,于朝廷不过是青蝇小患,于太学却是风气不正的大患——而国子监中的学子或高步云衢,又成了朝廷栋梁,这栋梁便是从根儿上腐朽了。”
齐煦见他隐有悲意,不禁心疼起来,缓声安慰道:“君上不必过于忧心,入仕为官考察重重,惟有真正德才兼备之人才能胜任。”
“朕记得,南宫辕初入仕途时也是个好官。但宦海就是一池子黑墨水,在里面搅和久了,自己就会变黑。朕还不清楚么?见龙四年惩治了一大批腐吏,有些是‘千里来做官,为的是银钱’,有的则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齐煦听了这话沉吟片刻,道:“臣以为禁腐之事既要防微杜渐,也要舍得下狠手——譬如南宫辕之事,要就地正法,诛一警百,可以形诸笔墨,刊在朝报上向群臣宣讲。刘昇之死,南宫辕说到底也只是间接参与,罪不至死。但他排挤同僚使之自缢而亡,性质恶劣,又有为官不端等其余诸罪——数罪并罚便是死罪。但死也要死得其所,让百官们清楚其中缘由,看着白银子的时候想想脖子上的白刀子,才能防微杜渐。”
李胤霄思索片刻,道:“刊报一事可以即刻去办,稍后你便走一趟翰林院,叫大学士草拟出来,拿给朕看。”说罢,放下书起身在房中踱了两步,话锋一转,“此之一事,还须惩前毖后。御史台是枢要机关,监察百官,执行政务,比之国子监、翰林院这些有过之而无不及。你们是朕的耳目和利剑,耳目闭塞了,利剑钝锈了,朝廷便会从根儿上溃烂……朕看重你,把你提到御史台,往后还有更重的要务交由你做——”
齐煦蓦然一惊,竟不知该谢罪还是谢恩。
“朕罚黄厉,是因为他任御史大夫二十余年,却仍犯这样的错误,实属不该。但御史台琐事繁多,许多时候难免顾此失彼,你们这些做属下的,发现疏漏要及时提议。”李胤霄顿了顿,回过头来淡淡道,“齐煦,你敏而好学、触类旁通,在御史台办事一载有余,也该想想如何量材录用、引为鉴戒。”
齐煦听到这话,哪能不明白君上是要栽培他的意思,顿时浑身一震,胸中涌起一股热流,忍不住道:“臣定当不负君上厚望,披肝沥胆在所不辞。”
李胤霄淡淡地笑了笑,道:“这些日子尽陪着朕做些薄物细故,辛苦你了。朕准你多休沐两日,回去好好歇歇。”
齐煦又谢了恩,这才领了奏疏,默默退出去了。
难得休沐,齐煦却未曾闲下来。南宫辕命案是君上御笔亲批要彻查的,任谁也不敢从中放水,是以审理迅速,未有丝毫拖泥带水,没过几日便自大理寺定了案,将南宫辕收押入狱去等待问斩了。齐煦这日坐着辆马车,出了齐府便一路往西,却是向着京兆府衙方向。途经一座窄小的民宅时,车夫默契地停在门前候着。不多时,那宅门便被主人自两侧大开,自院中走出一名少妇,她左手牵着大女儿,右手扯着小儿子,身后跟着两个扛着宝箱的仆人,款款行至齐煦车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齐大人对我吴氏一家恩重如山,奴家没齿难忘,请恩人收下奴家的薄礼以示谢意……”
齐煦却坐在车中未动,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与刘主簿相识一场,彼此投缘,又念在他淑质英才、不吐不茹,不能白白冤死,才肯出手相助。如今我谎传状书,隐瞒关窍,已经犯了欺君之罪……此后更不便来往,夫人就不必再执着了。”
那吴氏知书达理,听齐煦言至于此,便不再坚持,只是又带着儿女千恩万谢地拜了几拜,方才目送齐煦远去。
马车一路载着齐煦便到了京兆府衙西南牢扉,听闻来意后狱卒引着他走过森寂的狱道,弯弯绕绕好一会儿才停在了一扇玄铁门前。
牢中之人听闻动静,抬头一看竟是齐煦,霎时激动起来,拖拽着重重的锁链爬近铁门,对着齐煦怒骂道:“你个狗娘养的乌龟王八蛋,敢和那刘昇家的婊子设计陷害老子,你不得好死……”话未说完,便被一旁的狱卒隔着铁门重重跺了一脚,哎哟地捂着心口痛叫。
齐煦示意狱卒无碍,那狱卒便客气地交待了几句,识趣地离开了。
“消息很快嘛。”齐煦眼神淡漠,“又是傅汀州告诉你的?”
“你个王八羔子,你承认了吧?我看你也巴不得刘昇死吧,呵呵,这样你就能和他家的小婊子双宿双飞了……”
“少在此信口胡言。南宫辕,你以为,仗着中丞撑腰就能为所欲为了?”齐煦冷笑一声,“太师冯印荣、中丞傅汀州,还有你——南宫辕,你们伙同吴朝成等人暗中结党营私,朋比为奸;窃弄威权,持禄养身,搞得朝廷乌烟瘴气,真以为君上不知道?”齐煦顿了顿,“不过念你是小人物,不劳君上亲自费心罢了。”
“呵,齐煦,你吓唬谁呢?”那南宫辕仰头大笑,“中丞大人如日中天,定会救我出去。”
齐煦怜悯地望了他一眼,“南宫辕,你知道一年前傅汀州为何停职待查吗?”
南宫辕愣了一下,不明白齐煦为何突然提及此事。
齐煦俯下身子,“我干的。”明明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听在南宫辕耳中却宛如惊雷。
“是你陷害中丞!原来是你!”南宫辕突然大叫起来,诧异中带着惊恐和哀求。
为官之人哪个不是七窍玲珑,齐煦话说半句,南宫辕便意识到了站在他背后支持的人是谁——手握王爵,口衔天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不是我,是你们自己——”齐煦慨叹了一声,“作法自毙,自食其果。南宫辕,我来此是替刘主簿问你一句,后悔吗?”
“刘昇他是自己死的——”
“是。”齐煦又悲又怒,“刘主簿是自缢而死,也是被你逼死的。只可惜他从未对我言过半分困境,才会走到如此绝地……”
“他就是个顽固不化的懦夫,活该去死。”南宫辕笑骂道,“活着时尚且败给我,何况死后?”
齐煦见他怙恶不悛,毫无悔意,摇着头叹了口气。
“南宫辕,知道我为何特意走这一趟吗?”齐煦蹲下身子,隔着栏杆与他对视。
“为了看鄙人的笑话。”南宫辕冷冷一笑。
“错了。”齐煦摇摇头,“你我素未谋面,如非刘主簿之死,我对你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傅党’头上。但有一日,君上同我提起你,说你曾经也是个心怀抱负的有志之士。弱化八股考核,推行策论综述,改变太学之中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迂腐风气……这些都是你做过的。”
两人方才针锋相对剑拔弩张,齐煦却突然和缓下来,南宫辕一时不知作何表情,又听闻君上曾如此赞誉自己,心中多了一丝酸楚。
“你与傅汀州交情渐密,君上并非没有耳闻。只是他素来信任你,不愿相信你会做那些有悖初衷的事情。再后来,你变相收纳学费,君上念你初犯,只是略施惩戒,望你知错能改,悬崖勒马。但你却愈演愈烈,如今竟贪赃枉法,排挤同僚,手染鲜血……你辜负了君上对你的期望,也辜负了你过去的自己。”齐煦接着漠然道,“我来是看看你是否尚存丝毫悔意……如今,我替君上不值。”
齐煦说完这番话,站起来理了理衣袍,便不再言语。南宫辕哪里想过还有这番曲折,此时听闻齐煦所述,只觉得振聋发聩。
“过去的我……”他喃喃自语,突然想起自己亦曾高中进士,对未来一派憧憬,想着好男儿志在四方,定要成就一番伟业……只是走着走着,便忘记了初心。
“齐大人,我……错了。”南宫辕泪流满面,对着齐煦深深一拜,“如今木已成舟,恶果难以挽回,只求来世再报君恩……齐大人以我为鉴,莫要蹈我覆辙……”
“我和你不一样。”齐煦冷冷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回去路上途经阊阖门,却听到那厚厚的宫墙内回荡着悠扬的埙声。日暖风和,几片金色的银杏从朱墙上的青瓦间横斜出来,在秋风中吟唱出瑟瑟之音,纷纷落了一地,碧瓦上卧着只懒倦的狸奴,一身滚地锦,与金色的银杏叶辉映着。齐煦被那埙声吸引,只觉得心头的积郁为之一扫,仿佛清波涤荡而来,都换了宁静平和,却又缭绕起一丝愀然。
也不知是哪位宫人在此吹埙?听说吹埙是在寄托对故人的思念……自齐煦丧父之后,便彻底孑然一身,来去无牵无挂,此时听闻埙声,却想起另外一道玄色的身影,仿佛遗世独立,又仿佛形影相吊。
我和南宫辕不同。齐煦想。
他这辈子都会陪伴君侧,守护着他,还有他的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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