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日子难捱,好日子易过。南宫辕一事既毕,倒是半年无甚大事。自见龙七年兴水利之事至今已有三年。李胤霄每隔一月便会浏览各地驿报,关注前线进展,力求张弛有度,不可操之过急也不可拖泥带水。不忙的时候,李胤霄亦会出宫转转,齐府与皇宫毗邻,便常常不知不觉走到此处。齐煦鞍前马后伺候得妥帖,又是个立地书橱,常常谈及不少民间趣闻,还能将其讲得鞭辟入里,是以深得君心。
时间一晃便到了端阳节。端午佳节之夜宫中彩灯扎了满庭,正是君臣同乐的粽宴,大家边吃粽子边作诗赋词,端的是粽香四溢,美酒甘醇。数月前齐煦被擢为副史,官居三品,兼任内阁学士,此时坐在御史台的同僚们之中,年纪轻轻甚是惹眼,又因他曾是才华闻名的状元郎,吟诗作赋自然少不了提名。
李胤霄穿着轻便的玄色打籽缉米衣,衣上绘着明灭的云龙纹,未戴发冠,只以一枚秋蝉状的镶金翠玉扣将两鬓散发束于脑后,远远坐于最上首,含笑看他们对诗。
君上在侧,群臣便是吟诗也想方设法地歌颂君恩,都是些官样文章,好没意思。筹牌转了一轮,待传到齐煦面前时,他原想一展惊才,目光不禁落去李胤霄的方向,却见他未曾分给自己半分注意,只是与身侧的傅中丞谈笑,便立刻失了表现的兴致。灵光乍现的辞藻再组不成整句,在舌尖上滚了滚又咽回去,最终只也随着大流做了两句庸常诗词,便继续吃粽子了。酒过一巡,气氛亦烘托得差不多了,李胤霄活动了一下身子站起来笑道:“难得休沐,朕在这儿你们不自在,就不凑这个热闹了——诸位爱卿好吃好玩,朕出去走走。”
端午粽宴是宫中的传统,君主落座臣子中间以示亲密,往往都是意思一下。君上中途退席,大家反而暗暗松了口气,再不怕御前失态,哄闹着将那上好的十洲春斟了满盅,又是抽签又是取对子,吟诗射箭,不亦乐乎。
他人畅快淋漓,齐煦却较之先前更觉兴味索然。自君上退席,他的心中也若有所失,更不想坐在此处逢场作戏,只是心不在焉地吟了两句对子,便找借口跟着也退了席。
端午休沐,宫人们散了大半,偌大的皇宫陡然空旷起来。齐煦循着方才李胤霄离开的方向走了老远,一路上阒阒寞寞,唯有春虫断断续续的低鸣。齐煦踏着浮动的树影拦下一名执灯宫女,那宫女却柔声说君上方才去了应天楼。
应天楼是行祭祀之礼时才开放的楼台,共高三层,每层可容近百人观礼。而此时此刻,最高的楼台之上悄怆幽邃,一道玄色的身影寂然而立,披着满身寒凉,几欲与夜色融为一体。
听闻足音,李胤霄回过头来,却见是齐煦,不禁微笑着问道:“怎么不吃了?”
夜幕悬垂,如同宏大而深沉的巨幅图画,上缀着几点稀疏的星子。静谧之中,只有檐牙上高吊的古銮铃不时叮当作响,比之暖意容容、觥筹交错的宴席,此处惟有无尽的寥落与清寒之意。
臣子们在前庭开怀畅饮,君王却在此地独守寒凉,齐煦鼻尖一酸,却只是强忍着温声道:“夜里露重,君上穿厚些罢。”
李胤霄微微怔了一下,又回过头去看月亮:“不妨。既然来了,就陪朕一会儿吧。”
齐煦这才上前,静静站在李胤霄身侧。风在他们鬓边潺潺泻过,时而钻入广袖撩拨衣衫,时而躲入远处的高树中沙沙作响。君上在侧,齐煦的心也跟着微微发烫起来。
“朕赐你的宅子,可住得惯?”不知是否因着夜阑人静,李胤霄的嗓音也显得温柔起来,轻轻地像一阵春风,挠得齐煦心上一阵痒意。
“住得惯,臣觉得……很合意。”
“虽不宽敞,却离皇宫近一些,上朝时可以不必起太早。”李胤霄淡淡道。
“君上处处为臣着想。”齐煦垂眸道,“只是臣家中并无亲人,宽敞不过徒增凄凉罢了。”
李胤霄微微诧异,侧过头询问道:“父母……”
“十岁丧母,十八岁丧父……有一妹已经远嫁山西,臣自入京后便孑然一身。”话题太过沉重,李胤霄缓声安慰道:“令尊令堂在天有灵,定会默默护佑着你的。”
齐煦随着李胤霄的话举头望了望夜空,如墨的天幕上散落着若隐若现的星辰,仿佛碎了一地的琉璃。“君上也相信在天有灵吗?”
“信。”李胤霄未有丝毫迟疑,抬手指了指头顶一颗熠熠发光的星子,淡淡地笑起来,“你看,那就是紫微星。每有君王陨落之时便会黯淡下去,至下任君主应运而生后再诞生新星……待朕不在了,也会变成一颗星辰,继续护佑着九州。”
猝然间听他轻言死字,齐煦又惊又恸,忙打住道:“君上万寿无疆,帝星长明,万万不可出此悲言!”
李胤霄本是随口一说,却见他目露恸意,好似被方才的无心之语刺痛了一般,不禁微微一怔,继而微笑道:“好,朕不提。”
君上真心实意微笑的时候,眼神里便会不经意流露出些许不自知的宠爱之意。齐煦见过他各种各样的笑,亦明白眼前之人是绝不能靠表情来揣度心思的。但当他露出这种神情时,齐煦的心好似被惠风抚慰了一般,暖意下仿佛有无数新芽蠢蠢欲动。
“说点轻松的——朕记得你今年二十有一了吧,可曾想过娶妻?”李胤霄倚着栏杆,随口换了话题。
齐煦没想到君上突然问起这个,只得如实道:“并未。”
“怎么,没有心仪之人?”李胤霄挑了挑眉,轻笑着问道。
齐煦茫然了一瞬,抬头去望他,却见君上体态舒朗,龙姿凤章,似寒宫玉树一般孤寂又优雅,令人见之忘俗。
他终于明白,那些闺秀们相差何物了。
久伴人君身侧,凡俗女子再难入眼。
“君上呢,又为何不设三宫六院?”齐煦不答反问。
李胤霄渐渐敛了笑容沉默起来。久到齐煦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才缓缓开口道:“父君后宫嫔妃一十五人,最终只得二子……他一生力图改革,奈何后宫不宁,祸起萧墙,乃毕生之恨。”
齐煦听了,一时无话。
此番旧事勾起君主心上的陈年旧疾,被夜风一熏,更兼了些许伤感与怅然,“朕一出生,就被送到民间隐姓埋名,五岁时正名回宫,次日便险些丧命。‘女无美恶,入宫见妒’——齐煦,再贤良的女子,入了皇宫都会变得面目可憎,因为皇宫是个吃人的地方——不心狠,不决绝,就只会尸骨无存。”
李胤霄五岁入宫之事并非秘闻。那时慈圣太后还未被追封,只是一名寻常妃子,诞下皇子后国师曾卜卦,进言此子若居宫中不能活过五岁。景帝爱子,却不得不将李胤霄隐姓埋名地送出宫外,托与萧将军照看抚养。萧长卿忠心正直,幸不辱命,带着李胤霄练出了一身胆识,五载之后又完璧归赵。此后,李胤霄与皇后之子李嬴川,成了宫中唯二的皇子。
夜风徐徐,空气中杂糅着若有若无的芍药花香,李胤霄绣着云龙暗纹的宽大下摆被风吹动得摇曳了几下,轻轻拂上齐煦的脚踝。
齐煦沉默了一会儿,温声道:“可臣相信慈圣太后蕙心纨质,因为臣知道……君上是心善之人。”
李胤霄怔了一下。
随后他低眉喟然:“你如此以为……只因还未见过朕杀人的样子。”
齐煦却丝毫未被唬住,只是平静地说:“仁君也杀人,杀人也还是仁君。君上杀一救百,是敦厚温仁,心怀苍生的至善之人。”他眉目坦然,并无半分阿谀逢迎之意,字字都流露着赤诚之意。李胤霄眉眼之间细微地变化了一瞬,良久,轻轻叹了口气。
微妙的气氛在二人之间流动着,此时无声胜有声,虽然默默不语,却心意相通。良久,李胤霄岔开话题问道:“朕不日便要南下远巡,你可有什么想要朕捎带回来的?”
齐煦一惊,忙问:“何时?臣怎不知!”话一出口才惊觉心跳乱了几分。李胤霄却没在意他那点心思,只是解释道:“是祖制,君主不能总坐困京师,也要常出去看看——大约每十年一次远巡,你入朝不过两年有余,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君上亲政不过五年有余,怎的就要远巡?”齐煦皱了皱眉。
“各地民风民情,听人说是一码事,亲自看又是一码事。祖君在位期间只知坐守宫中,虽勤勉思政,守规守距,却不知百官望风希旨,以致耳蒙目敝,扔了一堆烂摊子给父君。君主要坐得住,也要走得出,南巡之事朕意已决。”
齐煦满心想的却都是李胤霄的安危:“南巡路途多艰,跋山涉水不说,守卫护兵也不比京师森严。朝中局势虽稳,北境王一党却仍暗中虎视眈眈,焉知会干出什么事来?离京之事十年一次已是足够,何必徒增危患?”
“朕知你思虑周全。”李胤霄见他语气急迫,不禁莞尔一笑,“朕是人君,有龙气护体,邪魔外祟、山匪草寇都近不了身;跋山涉水,虽然辛苦却也不可知难而退。至于北境王——如今东有陈郇,西有黄昌荣,两位将军都是朕的心腹,将他盯得死死的。北境王腹背受制,又有长子在京为质,不敢造次。”
“臣仍觉不妥。一动不如一静,敌暗我明,如真有奸人存心加害,防不胜防。”李胤霄没料到他在这件事上竟如此执着,诧异地望了他一眼,问:“你在担心朕?”
被君上目光灼灼地望着,齐煦只觉得心都要跳到喉咙了,只得硬着脖子答道:“总之,臣不同意。”
二人君臣相称两载有余,也非未因公事意见向左的时候,但齐煦突然反对这种勿须争议的事情,让李胤霄有些不悦,他转过头去轻轻敲了敲雕着海棠的木栏杆,沉默起来。
与君王相处,最怕的便是沉默。尤其是李胤霄,平日里看上去和蔼可亲,骨子里也是个一怒而诸侯惧的主儿。比之大发雷霆,沉默更让人体会到威压感。君王一默,臣子就在心中将八辈子犯下的错都检讨了一遍。
齐煦心中虽然忐忑,却死守着不肯退让,只是也跟着沉默。薄云来犯,轻轻将月牙以合抱之势围拢吞没,一时间夜色更重,连春虫的鸣叫都低了下去,只剩下身侧之人浅浅的呼吸声。
其实李胤霄并不在乎齐煦同意与否。作为乌台副史,齐煦无权干涉君王出行,除非群臣联名上奏才能造成一些影响。但二人私交甚笃,自齐煦在侧以来便颇有灵犀,在许多事务上给他支持,此次出行,李胤霄多少也是想要他认同的。
但李胤霄是何等炳若观火,早明白齐煦是在担忧他的安危,不悦归不悦,却并未打算责备。相对无言了一盏茶的功夫,见齐煦仍没有退让的意思,只得叹了口气道:“你……”
“君上……”
两人却同时开口。
“君上南巡,沿途四省,非半年不能归京。期间的吃穿用度都要打点好,莫要受半分委屈……南方与北方不同,天气湿热,或有水土不服,长途跋涉容易晕车,臣此处有一些灵药配方,亲试过十分见效,赶叫药署都备些。还有守卫,不可因一切从简而削备卫军,至少要带上一半……”
李胤霄听他啰啰嗦嗦,不遗巨细,活像个老妈子,但言语处处带着真心实意的关切,又觉得心中一暖。再听他提到一切从简,竟被戳中了心事,不动声色地紧了紧扶着栏杆的手,却是改了主意。
齐煦唠叨完,轻轻叹了口气,道:“罢了,改日臣见周公公时再交待一番。”自言自语半晌,这才发现李胤霄自始至终都不曾说话。夜色之中看不清神情,齐煦更加忐忑,怕君上是真怒了。
良久,李胤霄才平静地开口道:“好,朕听你的。”经过这一番交谈,气氛又轻松了不少。云朵随着春风轻轻地向西飘去,弯月在云头若隐若现,煞是可爱。
“臣……还有一事相求。”齐煦犹豫了一下。
“何事?”
“君上南巡期间……空闲之时,可否时常给臣回个信?”
李胤霄一怔,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却又未能抓住。
齐煦见他沉默,也明白自己所言无礼,低声道:“罢了……君上日理万机,是臣僭越了。”李胤霄听罢淡淡道:“如有要事,朕会传信到御史台。”
听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意思,齐煦愀然不已,脸上却极平静,不曾流露出半分,只答了句是。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