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远巡是一件大事,但就财物用度便备置了小半月。一切安置妥当后李胤霄不日启程,随之一道的还有禁卫军、代笔和亲信等扈从,期间往来的驿使更是络绎不绝,将原该呈至京师的各地文书一路随行地送入李胤霄的御辇。
齐煦坐守京中,未随君上出巡,心却跟着一道飞出去了,除去日常办公所呈的文书,亦送了许多嘘寒问暖的信件,只恐叨扰了君主,收信之人却是御林军统领赵明风,旁敲侧击地询问一二罢了。
李胤霄果如那日所述,只是回了些公事,从未提及私下如何。
一日,齐煦收到赵明风的回信,打开一看,一颗心便似被什么攥住了。
未溪谨启:
自君上南下至今已二月有余,余一路护佑,枕戈待旦,未敢有丝毫怠慢。幸沿途风顺,无有罹艰,一切安好。然未溪所托之事,日后恐难继之:前日余阅信之时,君上至时不察。问所阅为何,余未敢有丝毫欺瞒,如实禀知。君上闻言,不允。亦曰:“君子做事当光明磊落,不可有忸怩之态。”余以为君上此言,意在使汝不必拐弯抹角,所思所想尽可直言。
当今君上气量恢宏,汝不必思虑过甚。况君上待汝器重有加,言行之中甚为惦念,每有提及便赞不绝口,如今敲打,亦是重视之举。吾知未溪赤诚之心天地可昭,君上亦知,汝可放心。余,恕不一一。
赵明风顺祝
齐煦将信翻来覆去地看了数遍,胸中又酸又甜,想立刻策马疾驰去见君上,又恨不得找个地缝躲起来永不相见才好,一时竟说不清是何滋味。他信中提及的瞻天恋阙之意,赵明风只作是忠心,却不想那瞻的天、恋的阙,都是一人罢了。
君上如同一轮皎月,而他只是拱月的众星之一。葵藿倾阳原是本能,怎奈何流光皎洁美好,不知何时,不知何地,他齐煦生出了不该有的妄想。星月看似相照却咫尺天涯;君臣本来相对却寸步千里。
求不得,放不下,因爱生怖畏……他李胤霄怎么能懂?
再光风霁月之人,到了心爱的人面前,也是要瞻前顾后,如履薄冰的。
齐煦小心翼翼地将信收好,又是一夜辗转反侧。
不隔三日,便又有一封雪花似的信纸寄至齐府。这封信角勾着朵宋梅,除外地址落款,正中写着四个笔墨横姿的大字:齐煦兹启。
字体丰神俊秀,体态均匀,熟悉到不能再熟悉,齐煦眉梢一跳,登时坐直身子慌忙打开,入目却是一页漂亮的簪花小楷,上面写着:
未溪兹启:
朕自离京二月有余,途径州县二十余地,饱览山水风物,亦经诸事,欲诉其间所见,便想到你。大熙疆土广袤,各处风味不尽相同,亦有民间汤食,口齿留香;杂术绝艺,拍案称奇。朕曾登临黄山,只觉翠意无边,江山尽览;高风凛凛,盛暑生寒,忽觉亦喜亦悲,竟生去意。然人君身负天纲,归去来皆有所循,不可任性妄为,朕深知之,不必劝朕。
途中亦有所获,或行各地州县,积银积粮,流民皆有所置,朕心甚慰。南水北引之事有条不紊,初见成效,不枉数费苦心。然至遐州僻壤之处,百姓教化缺失,或有劣行,需普及常识,扬我朝律法伦纲。
未溪督守京中,严于律己,恪职奉公,朕无后顾之忧。亦须勤敏好学,温故知新,待朕归时烹茶煮酒,拭目以待。
萧度 灯下谕
猝然收到信,齐煦又惊又喜。见李胤霄一封信写得雍容闲雅,字里行间只语未提他向赵明风寄信一事,目光又落上“未溪”二字,如能望穿纸背。
君上是以私下的身份向他寄信了。
这封信齐煦读了二十余遍,才小心折好收进抽屉里。自此他再不必瞻前顾后,每隔十日便向千里之外的李胤霄寄上一份信,而君主亦多有垂鉴,有时回上三言两语,有时则满当当写了整页。信中又讨论教化愚民之事,齐煦提及推办民营书院,李胤霄很快便回复正有此意,要他与百官预拟一份草案。
这样联络着,很快便到了岁末。百姓们要回家过年,君主的仪仗也赶在年关之前提前回宫。齐煦思念心切,天色未亮便在阊阖门前候着接驾。
正值隆冬腊月,朔风凛凛,刀子般地割在身上,呼出的鼻息仿佛能凝成冰雪。宫门外萦绕着冷艳的梅香,透脾沁肺,齐煦裹着厚厚的鞓红官袍,内里还穿了羊羔皮护心小袄,却耐不住寒风久站,才两刻钟便冻了个透彻,双腿冷得近乎失去了知觉。冬日天亮得晚,启明星悬在东方,一弯极细的弦月垂在树梢,直到天边泛了鱼肚白,百官才陆陆续续到了城外,有序地站成两排。
仪仗前早有先行的禁军抵至宫门,每十米立着名腰悬长刀的禁卫,彩旗宫灯依制式扎好,两侧亦候着礼仪乐官,只待车辇来时奏御乐。好一会儿,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马蹄声,正中拥着一辆铺着厚厚玄色绒毯的御辇,后又随行着几辆车驾,规格却要小上两分。待御辇行至宫门前时,百官山呼着恭迎圣驾齐齐跪迎,齐煦也跟着要跪,却因站得太久冻硬了膝盖,直直地跌跪在地。
为免御前失态,齐煦忙以手撑地,手掌在路面的碎石上一摩擦,火辣辣地燎起大片血痕,直痛得他眉头紧皱,忍不住呲了口冷气。
御辇在百官面前停了停,早有太监挑起厚重的车帘,李胤霄端坐车中,目光扫过群臣,含笑道了声平身。周围的百官簌簌而起,齐煦却似被冻住般一动未动,跪在地上缓了一会儿,才在人群之中抬头起身,余光只瞧见君上随手放下车帘的侧影。
沉重的御辇复又隆隆而去,一路进了阊阖门,那宫门便又重重地关起了。
群臣也随之散去。
君主离京半载有余,朝中事务虽如常照旧,却仍要亲自梳理一遍。头几日李胤霄忙得除了上朝便不见人影,连御书房也不常待了,周公公只道是出宫巡查公事。而某日齐煦退朝后无意听见假山后两个小宫女嚼舌头,讲的却是君上自山西带回一名无依无靠的民女,对其很是上心,如今就安置在城郊的驿站里。
这事儿齐煦从来不知,李胤霄只曾在信中提及过回京后给他带个好消息,其余便多是所见所闻、心得体会和几句软语关心,至于带回别人,却是齐煦从未想过的。
但他转念便自嘲起来,君主在外的风花雪月、殢雨尤云之事,难不成还要说与他听吗?自始至终,都不过是他卑微的一厢情愿罢了。在朔风中站了一会儿,又听那两个小宫女随口聊了几句便兴致勃勃地换了别的话题,齐煦只觉心灰意懒,紧了紧厚袄的领口,竟不知一路是如何回府的。
偌大的齐府比往日还要空旷,虽差人点上暖炉,却总觉得暖不热似的,他倾身上榻裹了棉被,才暖和了些。卧房寂静地针落可闻,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簌簌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房门被不轻不重地叩了几声,府内的小厮在门口喊道:“齐大人,萧公子来了。”
“齐煦睡了?”木门外李胤霄的声音若隐若现,听在齐煦耳中却有隔世之感。他甫一打开卧房的门,便被这兜头的冷意扑了满脸,空气中带着淡淡的松雪味儿,闻起来既厚重又清冷。定睛一看,门口正立着穿浅黛色长袍的李胤霄。他外面披着藏蓝鹅绒披风,开门时冷热之气一遇,卷得那披风舔着脚踝猎猎而起。
见齐煦并未睡,李胤霄舒展眉目,含着笑抬步跨入门槛,虽携着满身寒气,却将整间卧房顷刻贯入了生动的活力。
“臣不知君上驾到,有失远迎……”方才的懒倦一扫而空,齐煦目光落在李胤霄身上,却又近乡情怯似的移开,嘴里只管说着一套虚词。
“手怎么了?”李胤霄随手解着披风,眼睛一扫,却注意到了齐煦结着血痂的双手。
“臣不小心摔的。”半载未见,两人突然靠得如此之近,齐煦鼻尖闻到君上衣衫上熟悉的松柏之香,贪婪又克制地轻嗅着。
“让朕看看。”李胤霄扔下披风,执起齐煦的手,轻轻碰了碰,“怎的如此不小心?还疼么。”齐煦被他执着手,只觉得整条手臂都被抽走了气力,连带呼吸也不敢放任了,勉强答道:“多谢君上关心,将要好彻底了。”
“待朕回去,差宫里的御医再给你瞧瞧。”李胤霄说完松开了手,轻轻拨弄了一下暖炉中的炭火,“朕这次来,是要让你见一个人——就是之前信里说的‘好消息’,你见了准高兴。”
齐煦见他含着笑意,真心很愉快的样子,匆匆调整了呼吸,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问道:“是什么人?君上莫要和臣卖关子了。”
“朕已将她一并带来了——正在前面候着,你随朕来。”说着,携齐煦一并行至小花厅,只见厅中立着个人影,穿一身白樱地碎花曲裾,长发盘起,柔弱窈窕,分明是个女人。
君上亲自带回了个女人,一路上照应得紧呢——齐煦不受控制地想起那两名小宫女的窃窃私语,顿时心跳一滞,双腿不听使唤地停了下来。然那女人闻声回过头来,却是一张熟悉至极的清丽面庞。
“栀儿?”齐煦不可置信地颤声问道。
那女子果然含着泪拜了一拜:“哥哥。”
原来面前的女子并非别人,正是齐煦远嫁的亲妹妹,齐栀。兄妹失联已久,蓦然相逢,都一时无语凝噎,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坐下,从头娓娓道来。齐栀是李胤霄途径山西高平之时所遇,彼时她文君早寡,身无分文孤苦伶仃,幸而有一副铜磐样的好嗓子,才在一家酒楼里谋了个唱曲儿的生计。然而那酒楼最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她一个弱女子,遭人欺侮已是常事。
只是此次,她却遇到了李胤霄。人君被骚乱惊动,遣扈从出手相助,很快解了困局,齐栀感激不已,拜谢那行侠仗义的扈从,一来二去的又提及她有个失联已久的兄长,名叫齐煦。这话传到李胤霄耳中,便将此女召过来细问,祖籍履历处处相符,又忆起齐煦确曾提及有一个远嫁的妹妹,便将人带在身边,好生照看着。
诉完始末,二人皆是热泪盈眶。又闻及妹妹在山西过得清苦,齐煦更是心疼不已,不停地重复着安慰的话。
李胤霄从未见过齐煦这般伤情,也跟着动容起来。待他们倾诉尽了,齐煦拉着妹妹正要跪谢,被李胤霄一把止住:“只是机缘巧合,举手之劳而已——不必多礼了。”
齐煦只觉得浑身暖融融的,之前的积郁倒显得可笑起来,心头一派澄澈。
“君上呢,一路可还安好?”说了这么多自己的事,齐煦才意识到李胤霄还未喝口热茶,忙遣人去取上好的碧螺春。
“朕好不好,你不是最清楚?”李胤霄含笑道,“都在信里了。但未尽之语,得空朕还要同你详说——”
“臣瞧着君上清瘦了。”齐煦低声道。其实他听周公公说,李胤霄途经安徽时水土不服,曾大病了一场,接连十余日靠中药喂着,吃什么吐什么,但这些事信中却只字未提。
“远游大半载,哪有不瘦的道理?身子骨倒是更劲朗了些。”李胤霄笑道。
两人闲话了几句,齐栀在一旁得了空却小声问道:“您真是人君?”
一开始齐栀并不知晓李胤霄的身份,只道是与兄长相识的京城贵公子。但她虽不及齐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却也蕙质兰心,很快便发觉这萧公子的扈从绝非家丁可比,个个武艺高强灵力兴盛,随便一个放在地方州县,都是威风八面的人物。
富贵与尊贵,虽只有一字之差,却天壤之别。
果然,时间一久便验证了她的猜测,萧公子每处所至皆有接迎;只要出示玉牒便畅行无阻;往来驿马传信络绎不绝……途经开封,河南巡抚亲自出门跪送。
巡抚已是从二品文职大官,整个河南省内说一不二,萧公子是要多大的权势才能使其行跪送之礼?更何况他如此年轻,不似钦差之类的朝廷命官,便只能是皇亲国戚了。但得遇九五至尊,是普通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更何况萧公子与兄长相识,又愿意捎她与兄长相见,反而更像友人之举。
“栀儿不识天颜,如有冒犯之处恳请君上恕罪。”齐煦听她此问,立时明白了李胤霄并未告诉她真实身份。
“萧公子……不,是君上,待我极好。”齐栀扯着兄长的袖子道,“必不会计较这些。”
李胤霄见她知晓自己真实身份后仍言语率真直爽,不禁微诧。兄妹二人模样有五分相似,齐栀气质温婉,性情中却带着股爽朗疏狂,使他仿佛看到了初入朝堂的齐未溪,便情不自禁地多瞧了她几眼。
“栀儿,不可妄测君心。”齐栀不似齐煦为官多年熟知礼数,只以为自己说了句极平常的话,听在齐煦耳中却知不妥,便责备起来。李胤霄放下手中的青瓷盏,站起身摆手笑道:“罢了,好好一个女儿家,又要被你教坏了。未溪,你揣测朕还少吗?莫在此口是心非了。”
齐栀被面前的君王三言两语地维护,又见他不仅容貌俊逸,性情也和善,没有半分架子,难免目成心许,只觉得若能相伴左右便也终生无憾了。
见他起身欲走,齐煦也跟着起身,边送边道:“君上教训的是。”虽被轻斥了两句,却领会到面前之人话里的亲昵意味,不悲反笑,轻轻翘起嘴角。
齐煦笑起来有种舒朗的味道,李胤霄对此很是熟悉。每当二人聊到会心之处,他总会这样笑,仿佛云销雨霁后的天青色般使人心情舒畅。
李胤霄拂了拂衣衫,将松动的披风系带重新紧了紧,笑道:“你们兄妹重逢,想必有许多事等着做,朕就不打扰了。未溪,改日朕再来找你喝茶!”说罢,举步迈入了寒冷的北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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