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七月份,齐煦便提议在民间兴办书院。当时三公之中除去太傅靳焕喜,其余二人皆持反对态度。民办书院虽可教化百姓,推行却不易,这点齐煦自己也再清楚不过。穷乡僻壤出刁民,就算办置起来也不过对牛弹琴罢了,何况设想女子也可一同入学识字,更是惹来群臣争议。
早朝上齐煦顶着一众压力舌战群儒,讲得嗓子眼儿都冒烟了,除去翰林院鼎力支持外,其余群臣多是举棋不定,也有几个食古不化的腐儒坚决反对。
李胤霄支着额角听他们争论了大半个时辰,面不改色地叩了叩手指,最终说了句“容后再议”便散了朝。这事儿一连议了七八日,也没议出个什么结果来。李胤霄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看群臣的反应,末了就扔下一句改日再议,一拖再拖。再退朝后李胤霄用了早膳,差人送来一身外观朴素的鹅绒长衣,也未起轿,只带着两个随从便徒步出了福宁宫,一路去了偏门。偏门外有座道观,清幽寂静,门前一名小道士正打扫落叶,见是君上,立刻行了一礼,放下扫帚欲向师傅传信。
李胤霄示意不必,安步当车地走入道观,只见一路门扉大敞,畅通无阻,淡淡的焚香味引着他到了三清殿,殿中面对着三清金像端坐着名鹤发童颜、慈眉善目的灰袍道人,正在闭目修行。
“君上,别来无恙。”道人面前摆着两盏新上的热茶,显然早有所料。李胤霄颔了颔首,在他面前跪坐好,唤了声国师。
“君上心有迷津。”国师徐徐睁眼,注视着李胤霄。
“朕近来……心乱得很。”李胤霄无声地叹了口气,“想起了一些儿时的事。”国师只字未言,李胤霄却独自说下去:“朕初登基时根基未稳,一众拥护皇兄的老臣蠢蠢欲动,奈何天意垂青朕,得其紫气,便是命定了人君之身。”
“君上自幼聪敏过人,勤奋好学,又几经淬炼践冰履炭,才得天意垂怜。紫微星启之日山河齐鸣,天授君权,是九州共认,君上受之无愧。”
“父君只得二子,皆一视同仁悉心教导,未有偏袒之心。但朕知道,当时许多人以为拥有紫微气数的人会是皇兄。因他是长子,又有定国安邦之才,文武兼济,智勇双全……甚至连朕都曾以为他会先一步修成至纯灵力。”
“北境王确是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但不比君上宽宏仁厚的君王心性,也不比君上高屋建瓴的君王目力。惟有最适合做人君的皇子才能得其紫气,天意如斯,君上又何苦生此杞人之虑?”
李胤霄摇摇头,“如果朕死了呢?皇兄不甘臣下,其党众又怕落个树倒猢狲散的下场,时刻在暗中睥睨窥觑。于是朕一登基,便借机除掉了拥护皇兄的老臣,扶植自己的新羽。当时太后还活着,手把手地教他如何与朕周旋,而朕的母后却已仙逝,只留朕一人面对这风刀霜剑。”李胤霄说到此处,不禁流露出悲戚的神色,“一晃就十年了……”
“贫道是看着君上长大的,君上受过的苦,贫道全明白。”国师温声说,语气让人踏实安心。
李胤霄敛了敛容,继续道:“朕幼时,父君常教导朕,君王须以道治世,不可贪恋权术,失去道心。父君还教朕,盛世之时,无为而治则天下安;盛世将颓,穷则变变则通。朕知道父君的心病在哪,所以朕要除旧布新,要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
“君上有大志向。”
“可是南巡过后,朕觉得自己错了。”李胤霄说,“无论怎样改革,都解决不了问题。人有生老病死,国有成住坏空,是天道法常……朕不过是天地间的一粒微尘罢了。”
二人面前的雀舌袅袅地冒着白烟,却谁都不曾挪动。
“君上能有此言,亦是觉悟。”
李胤霄苦笑着摇了摇头,“朕常自疑,总非善事。或能如蜉蝣朝生暮死,不必忧心这许多便好了。”
“君上。”国师岿然不动,“贫道是出世之人,您却入世。君上身负经纬之才,丰功硕德,福泽千秋,难道有人能否认吗?正如——人明知此生难逃一死,便不去活了吗?枯荣有数,轮回往复,是天道恒常,君上只看到由生转灭,却忘了灭亦能生,而后生生不息。”
“灭亦能生……”李胤霄听罢无声地舒了口气,轻轻执起面前的茶盏呷了一口,正冷热适宜。
“君上气运绵长,虽数经挫折,却屡屡化险为夷。您命中两次大劫,初次有惊无险,第二次若得遇贵人相助,便可逢凶化吉。此后运数与国运紧紧相系,两者将空前鼎盛……”国师徐徐道。
“贵人?”李胤霄一怔。
国师颔首,“亦是相伴终生之人。”
“请您指点。”
国师闭目抚须摇了摇头,“随心而去,无为而求,自会遇见。”
“承您吉言了。”李胤霄谢道,不再追问。
“君上今日来瞧臣,臣很高兴。”国师倾了倾身子,面容久违地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变化,仿佛一株久不开花的老树想要抽出新芽,“臣大限已至,今后再不能陪您了……望您珍重。”
李胤霄听他突然换了自谓,又口吐不祥之语,怔然道:“您……”话未说完,虚空中一声清越的鹤唳直上重霄,面前青春容貌的国师顷刻间鹤骨霜髯,灰袍瞬间沾染尘土,与寻常老人无二。
“望君……珍重。”他说完,便轻轻阖上了双目。
“国师羽化升仙啦——”道观之中不知哪名弟子拖着腔高喊道,钟声鸣了七声,每一声都空灵而沉重。
“您也……珍重。”李胤霄对着面前的国师行了一礼,良久,才起身出了三清殿。
齐煦已数日未单独面见李胤霄了。自老国师羽化后,天书上指明的继任国师不足弱冠,听说是个仙姿佚貌的少年。之后的祭祀之礼、三衅三沐等等繁文缛节,齐煦也乐得不去。就这样浮生偷闲着,直到某日他被传令召见,衣冠整齐地入宫面君,才知李胤霄到后花园赏雪去了。
这些天断断续续地下了几场小雪,天一放晴雪便化了个干净,唯有溱湖结着层薄冰,冰上覆满薄雪,皑皑的如同一面镜子。李胤霄肩上披着厚厚的软毛织锦披风,正站在春亭内仰头望树梢上几只搭巢的白喜鹊。
“君上……”
听闻脚步声,李胤霄已知是齐煦到了,此时回头召他到身边来,温声道:“坐吧,同朕说会儿话。”南巡过后,二人还未真正详谈过。如今推行书院之事迟滞不前,君上又突然召见,齐煦闻弦歌而知雅意,立时明白了眼前人想要聊什么。
果然,李胤霄徐徐开口道:“未溪,朕听闻你少时曾随父远游,所见所闻亦是不少,对于改革之事可有见解?”
齐煦沉吟了一下,肃容道:“改革是大难事。”原本是句不怎么乐观的话,李胤霄听后却轻笑了一下。不是轻蔑,也并非嘲讽,只是被点破心事般地轻笑了一下。
“那你说说,是怎么个难法?”
“难在民意……”齐煦缓声道,“朝廷之上尚且阻碍重重,更何况民间。百姓积愚已久,不思进,读书是为了做官,做官是为了发财。所以读书不能发财,便不愿读,不愿学,即使书院推行下去,也是门可罗雀,一片心血付诸东流,难以达到效果。”
李胤霄静静听了,“朕这些时日亦有此顾虑。如若强制办学,未溪觉得如何?”
“不可。”齐煦听罢蹙了蹙眉,“牛不喝水怎能强按头?读书一事,若非心甘情愿,到时只会事倍功半。近年来国库虽有所充盈,但也经不起如此折损。臣以为,首先要从百姓的观念改变,让他们知道读书的好处和用处,即使不参加科考也愿意读书识字。”
“如何改变?”
说到此处齐煦莞尔一笑,道:“历来流行最快最广的便是民谣和话本,编一些故事传出去,再使各地州县官衙从旁扇扇风,软硬兼施,多管齐下。待一部分人吃了识字的好处,便能带动另外一部分人去读书,如此就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树梢上的几只喜鹊不知何时落上了亭内的栏杆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清脆嘹亮的嗓音似乎在报喜。
李胤霄闻言笑道:“看来未溪已经高下在心了。”
齐煦忙道:“君上谬赞。”
齐煦款款谈论国事的样子,仿佛与三年前初见之时重合起来,却又更加从容稳重。那时的年轻书生头次进入人君寝宫,难免有几分拘谨,但只要一谈起他多年来在胸中成型的改革,便又忘我地放松下来。李胤霄识人无数,知道有些善于揣摩,有些冯谖三窟,有些小廉曲谨,有些好行小惠,有些使乖弄巧。但齐煦是个做事的人,以至于乍看上去没有特点。他好像并不刻意,却总是很让人放心。
虽然小雪已停,天气却不可谓不冷。二人闲聊半晌,衣着较薄的齐煦已经手脚冰凉,说完这句话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李胤霄见状,忍不住笑着起身拍了拍他的肩,道:“怪朕找了这么个地方,害你受冷了——快回去暖暖吧。”
“君上,您……”
“朕想再呆会儿。”
待齐煦出了春亭,回首去望,那道玄色的身影仍孤寂地对着湖面的冰雪。明明周围有不少人随行伺候,天地间却仿佛只剩他自己。
过去如此,今后亦如此。
齐煦:官方指定的正牌贵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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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三十回 点迷津老国师羽化 论政事齐未溪献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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