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二回 御书房君臣谈国事 国子监叔侄话私情

年尾是农民最闲的时候,却是朝廷最忙的时候。御书房的奏疏堆了满案,各地粮饷军资都到了结算发放的时候,六部尚书频繁出入倒换公文,宫里倒也人来人往。

这日齐煦去取奏疏,李胤霄正拥着一只手炉不知在想什么。见是他来,随手将暖炉塞到齐煦怀中,淡淡道:“瞧你冻得,大老远就闻到一股寒气。”

齐煦忙谢着接了揣在怀里,登时觉得热烘烘的,立刻驱散了胸口的冷意,抬眼去瞧李胤霄,却见他扯过一张绣着海石榴的厚毯子覆住双膝,又倚回了软椅中。

李胤霄颔首示意齐煦落座,随口问道:“书院之事进展如何了?”

齐煦沉吟片刻,斟酌着回答道:“因无前人先例参考,许多事宜实施时才见困难。需要应权通变,因地制宜,边做边改……”

“朕听闻,你对礼部尚书凌公朋颇有微词?”

“臣……”齐煦没想到两人之间的不和已传到君上耳中,此时正是告御状的大好时机,他却犹疑了一下,反道,“臣没有。”

“是么。”李胤霄从面前的一堆公文中抽出了一份奏疏,“看看凌尚书怎么说。”

原来这是一份控诉齐煦的奏疏,满篇都是齐煦身为乌台副史,自政策实施以来,不仅在书院之事上尸位素餐,还作威作福阻碍进度,请求换人调度云云。齐煦凝眉阅后,一语不发地呈回奏疏,才开口道:“凌大人指责臣舞文弄法离经叛道,纯粹是薏苡之谤。操办书院之事,所有章程细则都有详尽记录,臣虽与凌大人时有意见向左,却对事不对人,不至托公报私,更没有什么刻意刁难,请君上明鉴……”

李胤霄做了一个手心朝下压了压的手势,轻笑着打断道:“朕是青白不分之人么?只是凌公朋对你不满,今后你待如何?”

“以直报怨,公事公办。”齐煦正色。

李胤霄听罢长叹了口气,“臣子离心,则百事难成。朕知道,你对有些人不满,以为他们是油光滑水、阿谀取容。朕还知道,你不满朕重用他们。但人至察则无徒,有些事要君子做,有些事却要小人做。凌公朋虽是使乖弄巧之辈,却熟知各地民风民情,心思活络,常有奇策,只要恩威并施便可一展其才。前日朕已将他叫来训诫,现已知错,你不必放在心上。”

“是。”

御书房内暖意融融,李胤霄说了许多,有些口干舌燥,端起面前的碧螺春小啜了几口,接着道:“未溪,你近来一身两役,应顾不暇。朕知道御史台琐事繁多,有些该放手的,不必事事亲为。”

齐煦听得浑身暖融融的,捧着手炉应下,只见李胤霄徐徐说完这一番话后便慵懒地窝进软椅中,再细看,那神色中不经意流露出淡淡的疲惫,仿佛精神欠佳的样子。

“君上可是昨夜未休息好?”齐煦向前倾了倾身,离他更近了些。李胤霄并未掩饰,揉着眉心淡淡道:“朕近日总有些心神不宁。”

“可是久住宫中,心情烦闷?”齐煦皱了皱眉,“不如臣陪君上出去走走?”

“无妨。十日前天书指认了新的国师,朕瞧他……”说到此处,李胤霄顿了顿才想到一个词来形容,“不太舒服。”

“不太舒服?”齐煦还是初次听他如此形容别人。

“兴许是朕多虑了。”李胤霄轻轻舒了口气,手指敲了敲面前的一份驿报,“只是北境王近来也不安分,自己看吧。”

齐煦这才打开,原来是北境王发来的驿报,讲的是自己军队过冬粮饷不足,要求朝廷拨发银两。

“十万两银子!”巨额数字令齐煦触目惊心。

李胤霄冷笑一声:“越发狮子大开口了。”

齐煦将驿报小心放下,问:“君上待如何?”

“朕想听你说说。”李胤霄反道。

“北境王心怀不轨,拥兵自固,喂是喂不饱的。臣以为……养虎为患,终究非明智之举。”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李胤霄轻轻叹了口气,问:“你是不是一直好奇,朕为何迟迟不动北境王?”

“臣不敢。”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北境王是朕兄长,朕怜他身怀将帅之才,盼着他有一日能与朕兄弟同心,成为朕的左膀右臂。何况幼时我们情同骨肉,他屡次救朕于险境,朕顾念旧情,见龙二年只将他发至甘州,却未曾动过丝毫杀念。”

齐煦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桩旧事,便默默不语了。

“朕以为,只要一直挟制着他,便可不动刀兵。”李胤霄目光悠远,穿透窗棂落上外面的积雪,“或许朕想错了吧……”

回府的路上,齐煦反复思索着李胤霄的话。君上不愿兄弟相残,更有惜才之意,但北境王此举中的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比之此前征地之事更为嚣张。军队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养出来的,要这么多银子意欲何为?只是,齐煦想不明白,北境王为何突然不加掩饰了?难道是有所倚仗?

这些年,北境王在京中的残党旧部被君上摸得一清二楚。朝廷中官员党系奥援有灵,不可能全部破除,留下的一些便利用御史台和大理寺几方牵制着,使其不能沆瀣一气犯上作乱。故北境王虽有余党,却难成气候,数年来只在甘州地方权势无两,想要挥戈入京不仅名不正言不顺,同样要掂量掂量脖子上的脑袋保不保得住。

正思索着,远处传来一阵嘈杂,齐煦抬头一望,见四匹马拉着驾华贵的锦车,随从摩肩接踵地跟了二十余人,皆驾着健硕的良马,好不风光。

“这是王爷的车驾呢。”路边的行人议论纷纷,都翘首踮足地去望。齐煦见那车马瑰丽铺张,车顶的楠木上雕着金铸的含珠螭龙,自然也认出是皇室制形,再见马匹规格比人君低上一个等级,便非王爷莫属了。正值年关,百姓尚要走亲串户,京外的王公贵族也不例外。李胤霄的三位王叔已经陆陆续续进京,余下这位便惟余千里之外前来的北境王李嬴川。

齐煦皱着眉头隐隐不安,回过神时,马车已绝尘而去了。

齐煦离开御书房后,李胤霄差人备了车,也跟着出宫去了。朴素无华的小车不紧不慢地行驶在雪地上,方向却恰恰相反,一路向西到了国子监。

正逢学生下学,三三两两的少年人从太学之中结伴而出,随行的周公公候在大门口,不多时便见一名鹊色缎袄的少年从中走出,身后还跟着一名年龄相仿的伴读。那少年并非别人,正是北境王的长子李泓峥。李泓峥一眼便瞧见了周公公,回身吩咐伴读的书童自行回去,便趋步上前跟在周公公身后一路到了一驾半旧的马车前。

“外面冷,上来吧。”李胤霄淡淡的声音从厚厚的车帘后传出来,李泓峥低头应了声是,恭谨地登上了车驾。

车中虽小,却比之外面的冰天雪地温暖不少。脚下铺着半旧的卵色水纹厚绒毯,毯子上燃着暖炉,炉中似乎放了少许熏香,整个车厢中有股淡淡的青雪松柏味儿。

李泓峥挑了个角落蜷着身子坐下,抬眼去看李胤霄,只见他裹着一件玄色的绸面袄,袄子袖口和领口上描着精致的赤缇团花鸿雁纹,腰上束着条鞓红玉带,带上垂着一枚青矾玉璜,正神情莫辨地靠在藕色引枕上,也垂着眼瞧他。

李泓峥心中一紧,更加忐忑不安,忙移开了视线。

“峥儿,今日夫子讲了什么?”

君上亲自来接他下学并非初次。面前的人向来心思莫测,不能从一颦一笑窥其心意,虽然常常是平和的样子,李泓峥却时刻谨记自己质子的身份,不敢有半分怠慢。

“回皇叔,讲的是老子《德经》第五十八章,‘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李胤霄默默听着,思绪早不知飞往何处去了,半晌才问:“有何感悟?”

“坐树不言、潜鳞戢羽,是圣人的德行。厚德可以载福,国运亦是如此。为君者顺应天时,不过多干涉,不居功自伟,百姓才能休养生息,以成民和年稔。”

“嗯。”往常李胤霄总会从中指点一二,这次却什么也没说,只道,“今日你父王进京……朕记得你已有两年未见,想见便去见见吧。”

李泓峥一惊,父王进京之事他早有耳闻,却不想李胤霄就这样让他们相见,忙跪下谢恩。李胤霄垂着眼端详了他一会儿,只见少年高挑清瘦,眉目也越发与兄长相似,不禁生出惆怅之意,虚扶了一下示意他起身,叹道:“你大了……”

转眼间,眼前的孩子已经跟了他十年。

李泓峥也心念百转。十年里,他与父亲相见的日子屈指可数,却与眼前的皇叔相伴左右。父亲在他的记忆里已经模糊不清,虽然偶有书信往来,却只是冷冰冰的字迹,而李胤霄曾执着他的手教他写字;曾在他生辰之时送上小玩意儿;曾阖着双目支着额角听他背书……如果自己不是质子,李泓峥想,他最钦佩的人便是皇叔。

在李胤霄身边久了,便会不自觉地钦慕这个人。他不知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却知晓皇叔是一个好君主。

马车轱辘辘地前行,不疾不徐地驶入宫门,留下两行浅浅的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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