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福子拾好碎瓷,心有余悸地出了御书房。他转过墙角避开了门外的侍卫,趋步行至宫中一处无人的偏僻冷巷,拿袖子抹了把额上的冷汗,又鬼鬼祟祟地四处瞧了一番,才将那碎瓷片仔细地挑选一番,最终只留下两片。
“办妥了?”身后突然传来低沉的声音,小福子吓了一跳,忙转过身,见来人正值不惑之岁,穿着齐紫色官袍,怀里抱着打卷宗,身量高挑,颧骨与眉骨微微隆起,眼窝却深陷下去,一对黑沉的眸子似透着阴寒的深潭一般,正是傅汀州。
“中丞大人,您可真是料事如神。”小福子忙做出点头哈腰的姿态,阿谀道,“原先小的还不信,怎么看横竖都是掉脑袋的事儿,没想到——君上竟真如您所言,留了我这条小命,可真是死里逃生啊……”
傅汀州轻蔑地笑道:“早说了,想实现愿望,就要置死地而后生。你那条贱命不值钱,君上犯不着为这点儿过失杀你,他要杀的人你也惹不起——行了,东西拿来吧。”
小福子看傅汀州伸手,不禁瑟缩了一下,反而将怀中之物捂得更紧了,拿眼睛滴溜滴溜地在他身上转了一圈,“话虽如此,但小的也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为您办事儿,谁知道君上一怒之下会不会将我拖出去斩了?您看……””
傅汀州冷笑一声,道:“跟我谈条件?”
“小的不敢。”小福子赔笑道,“只是,答应小人的事儿,中丞大人也该兑现了。”
宫中之人勾心斗角惯了,连小太监也滑不留手的,傅汀州扬了扬下巴,淡淡瞧了他一眼,道:“放心吧,少不了你的好处。至于你那对食儿,我已经遣人赎了出来,正候在城郊。你将东西给我,即刻便同她上路吧。”
小福子却仍握着瓷片不放,追问道:“可曾留下信物?”
傅汀州的耐心终于被耗尽了,扔给他一枚旧黄的玉佩,伸手道:“东西。”
小福子却小心翼翼地接了,拿在手中反复瞧了几遭,确认是心上人的随身之物,这才将那两片碎瓷递给了中丞,搓着双手呐呐道:“只有这两块沾了君上的血。”他毕竟跟随李胤霄两年之久,知晓人君落下的头发丝都要妥善清理,更遑论血迹?便也隐约猜到不好的事情。
傅汀州拿出早已备好的鲛绡小心包了,这才露出一丝笑容,满意地拍拍小福子的背道:“去吧,城门自有人接应。”小福子却不动,犹豫了一下,最终忍不住出口问道:“你们要君上的血做什么?”
傅汀州闻言一顿,阴鹜地瞧了他一眼,将声线压到最低:“我以为你知道什么不该问。”小福子被他的眼神骇得一颤,再不敢多言,唯唯诺诺地出了宫。毕竟开弓没有回头箭,君上已不再留他,又何必多此一举?
一个时辰后,城门外。太监小福子深吸了一口郊外的新鲜空气,抖了抖身子,仿佛如此便焕然一新。他踮起脚尖举目四顾,想要寻找那不嫌他残缺之身的红颜知己,却突感腹部一凉,随之而来的是无法承受的剧痛。
他不可置信地低下了头。
肚子上伸出一截刀尖,上面正滴滴答答地淌血。
他竭力地想要回过头望一望凶手,那长刀却突然一松,硬生生从身体中抽出,鲜血在面前喷出漫天雨雾。
“你和那小丫鬟,便去地府做一对儿苦命鸳鸯吧。”
临死前,他听到有人如是说。
见龙十五年夏,御史大夫黄厉告老还乡,副史齐煦接任御史之位,官拜从一品。
一身鞓红官袍终于换做了齐紫,齐煦忙完相关诸事,依礼入宫拜见君上,未曾想李胤霄恰好召见六部尚书商量事宜,只传了个话儿教他不必拜见了。齐煦不禁微微失落,乘车回了府中,不想到了中午,宫里的小太监又登门传话,说原先理应君上亲授的官印和冠带也一并送来了,请大人体谅君上公务繁忙无暇顾及云云。齐煦眸光黯淡了一瞬,遂接下谢了恩。
待送东西的太监们离去了,齐煦才返身回了院子,驻足片刻,突然动身将树下埋藏八年的一坛雪醅挖了出来,喝了个酩酊大醉。
八年了。
想那日白衣赶考;想那日金榜题名;想那日簪花风流;想那日抱恨离京……从荆簪布袍到珥金拖紫,虽几番沉浮却不敢忘却民生多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辅佐君王,那些年少时的抱负和志向都一一实现,这八年,他自认问心无愧。
可是,人心不足啊……他心中依旧空落落的。
院中一株凤凰木,此时枝叶飘飘好似云霞笼罩,齐煦举着酒杯遥对树,醉眼迷离地喝了一杯又一杯。不知何时,眼前的凤凰木变为了女子的脸庞,却是齐栀摇着他的胳膊无奈地说:“哥,你怎么喝这么多?”
“不醉……不归!”齐煦醉道。
“此处便是齐府,你还想归哪去?”齐栀笑问道。
“归……归……”齐煦迷离地重复了几句,兀自摇了摇头,却不说话了。齐栀夺了他的酒杯,一边煮上醒酒茶一边笑骂道:“哥,你这副模样,被别的看见了,还不笑话!别忘了今夜还有同僚前来道贺,你可是东家,长庆楼里少不得再喝一遭,你此时醉了,晚上还怎么办?”
“管他呢!”齐煦挥袖往地上一躺,动作难得的任性恣意,酒也洒了一地,“——去他的!”
齐栀叹息着摇摇头,将他扶了个舒服的姿势,问道:“自今日面君回来后你便闷闷不乐,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面君回来……齐煦被酒精打乱的脑子却不知怎的拾起了半月前的回忆。君上在他面前更衣……绣金丝龙纹的玄色外袍自肩头抖落,半遮半掩地露出一抹劲瘦的腰线。玄色腰带上装饰着两股交缠的金丝绦,绦带间穿着只掌心大的香囊,是孔雀色……那画面顿时如锥子般刺入脑海,清晰得宛如昨日。他突然悲哀地发现,原来他以为的忘却,只是他以为能够忘却。
“香囊,你可送出去了?”齐煦突然问道。“什么香囊?”齐栀奇怪。
她已经忘了。
她竟然已经忘了。
“罢了……”齐煦松开手,又给自己灌了一杯。
“别喝了。”齐栀夺走酒坛,电光石火间突然记起两年前她初来齐府时,曾心仪于君上,做过一些头脑发热的荒唐事,送香囊便是其中一件。“哥哥说的可是送给君上的香囊?”齐栀神情有些奇异,似是想到什么一般,勉强扯了扯嘴角问道。
“同我有什么干系!”齐煦反而不耐烦道。
“明明是你先问我。”齐栀不退反进,按住兄长的肩一字一句道:“哥,你听着——那香囊不仅送出去了,君上也已收下。”
齐煦一怔。
对方却对他怔然到有些令人心疼的表情无动于衷,反而问道:“哥,难受吗?”醉意还未褪去,齐煦的脑子混混沌沌,嘴里却念叨着:“收了好,收了好……”
齐栀沉默了一会儿,俯下身子给他喂了碗醒酒茶,叹道:“你这样,我怎好放心?今日晚宴,我还是同你一起罢……”
有些事情在从前便已露出端倪。齐栀回忆起,一日齐煦不知正在书房写着什么,听到她推门进来,便有些慌乱地扯过一旁的书卷掩盖墨迹。那时她并未多虑,只是告知那位姓鲁的管家到了。待兄长离开,她的目光被那册子吸引住了。原来方才齐煦随手扯来的是一本花鸟卷,封面绘着只立在蓝色绣球花上的相思鸟,一双圆圆的小眼睛宛如琉璃,活灵活现。挪开册子,却不想下面还藏着一行字:“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如此的事例不胜枚举,对一个人爱意即使掩饰得再好,也会在日久天长中露出端倪,更何况齐栀本就是心细如发之人,直觉更是准得可怕。一开始她并不知晓这人是谁,她久居齐府,深知兄长虽也是无数未出阁小姐的梦中情郎,却从未与任何女子亲近过。但他却对一个人的习惯熟悉至极,以至于有种时时心系着的错觉。实在有些……过于忠君了。
起初她是不信的,直到发现了兄长的亲笔,满纸的“胤”字,全都缺了“幺”上一点。然而,最后的一次,却并未缺笔,齐煦是明知犯讳而犯讳——那落在纸上的一点,仿佛是竭尽全力冲破桎梏后,描摹出的完整画像。
答案是什么,不言而喻。
长庆楼。
黄厉告老还乡,齐煦擢为御史大夫,张云敬接任副史之位,此次也跟着前来照应。此人乃是大理寺调任而来,二人初次会晤便相谈甚欢,颇为志趣相投。一行人推杯换盏,好不热闹,齐栀是女儿家,不便与这些人同坐,带着两个小厮只在后面照应着,以防兄长喝醉。长庆楼的台子上有女子唱曲儿,她也不急,支着脑袋听曲儿,那女子唱得是一曲《桃花扇》,嗓音美妙如莺啼,自有一股绝然的哀戚之意。
“金粉未消亡,闻得六朝香,满天涯烟草断人肠。怕催花信紧,风风雨雨,误了春光……”当初不识曲中意,再闻已是曲中人。夫婿已亡,身如飘絮,辗转于尘世间,靠唱曲儿维持生计……漂泊的身世历历如画,齐栀不禁生出一股与台上女子同命相连的悲意。
“重到红楼意惘然,闲评诗画晚春天。美人公子飘零尽,一树桃花似往年……”原来,人生在世,不过朝生暮死的蜉蝣而已。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许许多多的感情,到最后都尽落尘埃罢了。谁又笑话谁?谁又为难谁?天地为炉,最难的是任情适性,从心所欲而已。透过酒楼的纱幔,齐栀回望哥哥的背影,见他明明不喜应酬之事,却仍须笑容满面,而面对心仪之人时,却只能苦苦压抑,分毫不露。
台上的一曲末了,戏子的小徒弟绕着宾客们讨要赏钱。齐栀也从腰间荷囊里摸出了几枚铜板,笑着赞了声好听,那小徒弟腼腆地挠了挠头,弓着腰道谢。接了赏钱,这小徒弟便向着齐煦一行人的方向走去,齐栀见状忙叫住他,又从口袋中摸出了一块碎银,道:“这算是他们的,我一道给了,莫去打扰。”
哪知这少年面色微微一变,似乎不很愿意接的样子,目光向齐煦的方向又瞟了两眼,犹豫着不开口。齐栀疑窦丛生,便仔细端详了他一番,才发现少年双手布满茧子,显然不是唱戏人能有的,反而是习武之人的特征,而他的脖颈间,隐约露出一枚刺青,花纹有些眼熟。
“谢谢,谢谢您。”少年咬了咬唇,最终还是接下了。
即使如此,齐栀却留意到了他,目光紧随此人,见他果然绕过了兄长所在之处,转而向他人讨赏去了。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开始下一台戏,齐栀无心再看,吩咐身侧的两个小厮守着齐煦,自己去了幕后。
“方才要赏钱的?”老板听了齐栀的话,怔了怔,反道,“你确定,是个少年?”“是。”“奇了,我们天香阁唱曲儿的只要女儿家,素来讨赏的都是翠翠,今儿怎么不见了?”
齐栀一惊,忙转身回去,却不料前台已乱成一片,原来这长庆楼中突然发现了死人,是个正值妙龄的女孩子。
翠翠。齐栀脑中浮出这个名字,却无暇顾及,只是寻找齐煦。
“哥!”方才那不寻常的少年又混入嘈杂的人流之中,却是径直冲齐煦而去,“快闪开!”齐栀嘶吼,虽然很快被淹没在了鼎沸人声之中,但齐煦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与妹妹自幼一同,素来心有灵犀,刹那之间,齐煦不及思考便闻声而动,本能地躲闪身子,那少年一击不中,登时暴露了动作。
“你是谁?”齐煦厉声呵斥,此时他手无寸铁,只得顺手抄起一柄折扇,扇骨与兵器相撞,挡下了刺客紧随其后的第二招。那少年未料到他反应如此敏捷,心知两招不成已失了先机,便无所顾忌地使出了第三次更为狠辣的杀招。
齐煦毕竟是文人,想要抵挡住对方杀意大盛的一击难免捉襟见肘,眼见锋刃将至,只听“铿”的一声,一柄窄刀不知从何处横斜过来,堪堪接住了这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招。
“梁兄……”齐煦偏过头,是同来赴宴的京卫指挥使梁成望。
经此一番,周围的官员也纷纷反应过来,报官的报官,搭手的搭手,欲将这目无王法的刺客生擒住。那刺客已身陷劣势,再耗下去只会对他愈加不利,便果断放弃了眼前的目标,身形闪了几番掠至齐栀身前,稳稳挟住了她。
“都别动!”少年将匕首压在齐栀脖间,大吼道。
形势逆转,谁也不敢轻举妄动,齐煦更是双目通红,心急如焚,厉声喝道:“你放开她!”
少年满意地望着他的反应,笑道:“好啊,你放我走。”
“只要你保证人质安全,做什么都可以。”齐煦说着,示意众人退后,自己则绷紧了身子,随时准备在发生意外前冲上去救人。
“一个都不许跟来。”刺客这才挟持着齐栀缓缓退后,没留意怀里的人质正侧着脑袋努力去瞧那枚刺青,终于,齐栀看清那是一枚火纹,而北境王五行属火,编军皆刺火纹……这少年,原来是北境王派来的。齐栀呼吸急促,心砰砰地跳着,脑海中闪过无数自救的方法,又尽数被驳回,直至出了长庆楼。那刺客仍不肯放手,反而运起轻功带她飘上房檐,高高地远离人群。
“你可以放开她了。”齐煦立在数步之外,大声道。
刺客突然仰天大笑了几声,将脸贴近齐栀耳畔低语道:“姐姐,我本不愿杀你,可你既是他妹妹,便也由不得我了。”话音未落,匕首划出一道银色的弧度扬起又落下,反手将她推了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空气中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向着刺客疾速而来,瞬间射中那人腹部,原来是官兵已至。少年犹不肯就擒,踉跄一下,强行提起真气运功遁走,数息之间便消失在了深沉的夜幕里。
“追!”官兵们举着火把,立时分出两路朝着刺客消失的方向追去,金革之声不绝于耳。
齐栀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坠落在地,一柄锋利的匕首插在她胸口上,血红凄艳,如揉碎了满地的海棠。齐煦冲上前小心的将她搂在怀里,手痉挛般握住她的手,眼泪潸然而下,脸上的表情已经是惶恐至极,那是齐栀从小到大都未见在哥哥身上展露的神色。
“他是北境王的……手下。”齐栀嘴唇蠕动,齐煦和她的脸相贴才听到半丝轻若柳絮的吐语。
“栀儿,不要说了。你不要死!求你……”齐煦想带她立刻去找京城最好的医馆救治,但面对匕首又无所下手,生怕一个趔趄令虚弱的妹妹命丧黄泉,矛盾令他一时呆若木鸡,脑中空白,泪颜磅礴,犹若孤魂野鬼。
“能救你我很开心。哥哥活着……要比我,重要的多……这万里山河的百姓都会受到哥哥的惠赠,我要去天上的星星那儿……好好看着哥哥活着。”齐栀费力喘了几声,喉咙里咕咕噜噜地冒血。原本她想轻轻捏捏齐煦的手,然而此时的力气只够摩挲两下了。
“有一件重要的事……一定要告诉你,那就是,我已经不喜欢君上了……哥……我知道你……你……去……别后悔。”怀中的女子眷恋地看他最后一眼,终闭上了眼睛,撒手人寰。
四处喧嚣,人仰马翻,车来兵往,闹声一片。
他低首跪坐着,将头深埋妹妹颈侧,再无人观其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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