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大人，恭喜恭喜啊！”“齐大人，何时能到我府中一坐啊？”“齐大人近日可有空闲？我在丰乐楼等着您来把酒言欢！”……齐府的落尘还未扫干净，京城中的熟识故交便都闻讯而来，纷纷额手称庆，欲与他续上那中断将近两载的微薄友情。有诗云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这景象早前齐煦及第之时便深刻地体会过一遭，如今历史重演，倒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早先由于民办学院的疏漏之事，齐煦欠下朝廷千两白银，连齐府这处宅子都抵押给了国库，后来虽还清债务，却由于各种风波未能拿回房契，如今回来，第一件事便是走趟户部。恰逢户部尚书房淹文当差，这老官儿见多了官场中的浮沉起落，一辈子谨小慎微，当初齐煦遭贬谪时，不仅未曾奚落，还派家丁过来帮忙打点了行李，如今齐煦官复原职，自然好相见。

两人寒暄了一番，齐煦这才拱拱手告辞，途经那熹华门前，只见几株白玉兰开得正盛，姿态清冽优雅，香气扑鼻，心生喜爱，脑中便浮出半句未成形的诗来。他诗兴初至，顿住脚步凝眉沉吟，却忽听那原本紧闭的朱门吱呀呀地从内打开，刚刚聚起的诗意被打搅，顷刻散了去。他却不恼，反而心中一动，回首顾盼，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只见七八个人簇拥着一顶鹅黄色的轿子悠悠出来，显然并非想象之人，却是国师。

自魏帝以来，国师便不涉朝政，故而出入皇宫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位继任仅三年的国师却一反常态，借故频繁出入宫闱，加之黄衣教的兴起，齐煦对他有所留意，如今得见，不禁侧目多瞧了几眼。那国师肤白胜雪，唇如点珠，男生女貌，远远望去竟有些雌雄莫辨。他穿着蚕黄色的道袍，纤细的脖子上戴着一副银璎珞，正闭目养神。

君上早先曾提及不喜国师，亦不欲齐煦与他相识。是以二人虽然见过，却未曾说话。国师所居的三清观虽距皇宫不过千余步，眼前之人却出车入舆，劳财费力，这是齐煦最看不惯的，见状也失了赏花的兴致，转身正欲去，却突然被人唤住。

“哥！”女子的嗓音婉转如莺啼，齐煦回首，见妹妹刚从集市回来，购置了一堆日常必需品，其中却有盆凤仙花。

“买这做什么？”

“待到七月花开，便能摘来染指甲了！”

齐煦接过靶镜、脂粉、巾帕之类的物什，使妹妹好方便抱着那盆宝贝，宠溺地笑道：“好好好，你爱染便染吧，小心莫染红了指头。”

软轿之中的国师被这意外的对话惊动，向着两人的方向瞥了一眼，只见那妹妹穿着件香草色梅花印褙子，明黄色的抹胸宛如烟霞，腰下是轻薄的妃色襦裙，姿容姣好，如同一朵初绽的樱花。而一旁的齐煦则背影挺拔，白衣箭袖，劲瘦的腰上束着条群青色描金软带，恰如临风玉树。

这便是毁了黄衣观、惊动朝廷坏他大计之人吗？国师眸色一暗，咬了咬后牙槽——很好，那他便毁了他至亲之人，送他们一起下地狱。

丁逍遥进京不久后便告辞了。齐煦知他身负皇命，定然有许多事要做，便未曾多留。齐煦亦席不暇暖，待一切将要办置妥当，周公公又登临齐府请他入宫面圣。

重新踏入阔别两年的皇宫，齐煦反而比八年前初来乍到之时更为情怯。宫墙下盛开着绯红色的垂丝海棠与红踯躅，袅袅娜娜如含羞的美人一般，在熏风的吹拂下，摇曳着枝条仿佛在向他行礼。

御书房外，周公公弓着身子侧立门外细声禀后，示意齐煦稍作等待。

隔着半旧的金丝楠木门，断断续续的对话声从中隐约传出，听得不大真切。齐煦心知是其他官员在向君上述职，便垂着手耐心等待，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一颗心却砰砰地在胸腔中乱撞着。

却不知，君上召见是为何意？他……还会如从前一般与自己亲近吗？

他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手心便出了一层薄汗，呼吸也微微急促起来。李胤霄的嗓音低沉舒缓，从容又优雅，很容易让人想到微雨敲打江南竹、晨岚拂过巴山松的声响。齐煦的目光仿佛透过窗门，看到那人端坐在御案前，玄色的宫衣勾勒出挺拔的身姿，衣摆舒展地垂落在地，双目微垂，浏览着文书一边圈点一边款款开口的样子。

两年的光阴未能将他的思念淡去，反而酿成一壶烈酒，哪怕闻一闻味儿就能染上醉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从中退出二人，正是兵部尚书宋付山与户部尚书房淹文。他们迎面瞧见候在一旁的齐煦，拱了拱手算是行礼。

齐煦回礼后，理了理袖袍才举步入内，只见李胤霄果然坐在御案前，眉眼如初，只是瞧着更清癯了些。

“你来了。”

齐煦入内时只匆匆瞧了他一眼，便移开目光低着头行了个礼：“是，君上。”

“自己找地方坐吧。”

“是。”

李胤霄瞧他比从前拘束了许多，心中微微一哂，随口挑了句不打紧的话问道：“房契可是拿回去了？”

不曾想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齐府的宅子原是初来乍到之时御赐的，当年欠下债款抵押出去已是不敬，本以为君上并不知晓，如今突然问起，听在齐煦耳中便有种兴师问罪的意思。

齐煦头皮一麻，忙离座掀起衣摆跪地道：“请君上恕罪，臣……臣不该将君上赐的宅子抵押出去。”

李胤霄一怔，显然未料到他竟向此处想去，沉默了片刻，低声问道：“未溪，仅别一载有余，你便同朕生疏了吗？”

明明是寻常的一句话，齐煦却浑身一震，从中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委屈，只觉得心中酸酸地作痛起来，竟然喉头哽咽，差点落下热泪，拜道：“臣……未曾。在青州的日子，臣无时无刻不在挂念君上。”

起身落座，他这才将目光落回李胤霄身上，小心又贪婪地打量着。对面之人凤眼微垂，薄唇轻抿，依旧是辨不出情绪的样子，只是手中执着一把湘妃竹折扇，拇指正轻轻地摩挲着扇骨，不小心出卖了主人愉悦的心情。

“朕也在想，未溪回来时会是什么样子。县官劳碌清苦，可还受得住？”

“君上忘记了，臣本就是布衣出身，这点苦对臣来说不算什么。”放松下来，齐煦的眉目便生动了许多，眼尾含笑地望着李胤霄，款款答道。

李胤霄转着手中的折扇，赞许地点点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见过京城的绮丽繁华，再想回去可不容易，你的心倒是很沉。”

齐煦得此不虞之誉，心里甜得好似蜜一般，嘴上却说：“可臣还是想回京的……因为君上在此，臣欲伴君左右，为您分忧解难。”

这片玉壶冰心李胤霄早已知晓，但如今听他如此直白地亲口说出，却又是一番滋味，轻轻敲了敲手中的竹扇，摇头笑叹道：“你呀……”

齐煦知晓他定以为此言不过拳拳赤诚忠心，却自知亦有几分私心暗藏着，唯有此时才能小心翼翼地宣之于口，笑容里便带上了一丝酸楚。

“这一年多，想必你也有不少见闻。同朕说说，是如何发现黄衣观的诡异之处的？”

齐煦便一五一十地讲起，从村民失踪讲到铲除主持，只是将其中的凶险与艰难之处一笔带过，末了，又提及国师黄雀吸取信众灵力此等阴毒之举。李胤霄默默听着，脸色渐渐严肃起来，待他讲完才凝眉道：“自你离京后月余，北境王蠢蠢欲动，朕收掉三王兵权，削他臂膀，又驻军入肃，约摸也是此时，黄雀频频借鬼神之说意图干涉朕的决定，招致朝中不满。历来国师地位尊崇，事关社稷之事先君也无有不从，但朕总觉得……他另有图谋。”

“也许真的有所图谋呢？君上，且不提朝中之事，吸取他人灵力乃是阴毒的邪术，于修士而言，灵力便如同武力、兵力，国师已位极人臣，却仍要行此逆天之举，无异于拥兵自重，不可不防啊！”

李胤霄眸中划过一丝杀意，冷笑道：“朕自有定夺。”

正议着，忽然一道人影闪过，二人便住了口。只听来人与守在门外的侍卫细语了几句，待放行后才在门前轻轻叩了叩，却是个送茶水的小太监。小太监是个脸熟的，约摸弱冠之年，他手中端着一架精雕细琢的楠木茶盘，茶壶、杯子、汤匙等物一应俱全。

“周曹怎不在？”突然换了人，李胤霄随口问道。

“回君上，内务府新入了绣作，干爹清点数目去了。”

齐煦认得面前的小太监，名唤小福子，是跟随周公公的学徒。周曹年事已高，一些鞍前马后的杂活便常常交由他做。

这小福子往日也是个机灵的，今日却不知为何有些紧张，一直垂着脑袋。经过御案时，他脚下不知被什么一绊，随着一声惊呼，顷刻间青瓷茶具向着李胤霄的方向摔出去。说时迟那时快，眼见热茶泼来，李胤霄忙抬手欲挡，齐煦则同时腾地起身，横出一只手臂试图遮住滚烫的茶水。但动作哪有变故快？只见李胤霄广袖一湿，飞溅的瓷器碎片刀子般割破了他的手背，带起一线殷红的血痕，血珠断断续续滴落在地。

“你这不长眼的奴才！”齐煦心疼得仿佛那碎瓷割在了自己心头一般，挥袖对着小福子叱道。

“奴才不是故意的，奴才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小福子早吓破了胆，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齐煦不再理会他，贴进李胤霄身侧执起受伤的右手，只见原本无瑕的手背上添了道寸余长的口子，鲜血直淌到指尖，脸色愈发难看，叱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去请太医！”

“不必了，朕并无大碍。”李胤霄却反手按住齐煦，随口道。

齐煦眸中的疼惜之意分毫未减，在他心目中，君上万乘之尊，哪怕少了根头发也是伺候不周，更何况见了血光？便一边懊恼，一边将自己袖袍的衬里扯下一缕，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为他包扎。

不知是不是失血的缘故，李胤霄的手指宛如暖玉一般温凉。这是常年执笔的手，沾染着书卷气的遒劲与优雅，偏掌心又生着一层极薄的茧子，明明与主人养尊处优的境况全不相符，却奇异地让人觉得这亦是他气质中表露的一部分。

李胤霄并未拒绝，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福子，淡淡道：“你去将此处收拾一下，随后便不必再留了。”便是逐出宫的意思了。

小福子伤了龙体，原以为这条小命都难保，未曾想君上只是将他打发出宫，简直是天大的恩赦，含泪激动地猛磕了几个响头谢恩，这才手忙脚乱地打扫起满地的碎片来，不一会儿便清理干净，又叩了几个响头才唯唯诺诺地退出去了。此时齐煦已为他包好了右手，却见玄色的广袖湿了一片，又忧心忡忡地问：“君上可有烫伤？”

“无碍。”李胤霄说罢，方才门外闻及响动的内侍已端来干爽的衣裳，伺候着他换下。待除去外袍腰封时，齐煦的目光无意间瞟过一样东西，瞬间呼吸一滞，一颗心似被什么攥住一般——

那外袍之下，除了君上随身佩着的琨玉璜外，还悬着一只香囊。

正是齐栀买回的孔雀翎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