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野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小时候的事了。

不知是不是这两天回了箩山村见到太多以前的人和事，还是因为去了一趟云府学堂，或是给鸢娘扫了墓，

她竟梦见自己三四岁时在学堂外窃听的场景。

“人之初——性本善——”

孩童朗朗的读书声自围墙内传来，鸢娘用树枝在地上教她写字，她去扑蜻蜓，被鸢娘一棍子抽在脊骨上，疼得她大叫一声。

“嘿！你这死娘们又带个女娃娃来偷听！”

似乎是她的惨叫惹来了学堂的管事，鸢娘提起她的后领子就跑。

一个中年男子瞪着一双眼睛，凶神恶煞地追上来，将她母女两个推翻在地。

鸢娘被薅着头发提起来，她发髻散乱，止不住地咳嗽。

“你说你个病秧子，不花钱治病，给你闺女买啥书？她读书有用么？长大了不还是让人骑的份！”

“你说什么？！”鸢娘死命挣扎起来，赤红着眼睛，发了疯似地撕咬那只禁锢着她的手臂。

那男人冷笑一声，不费吹灰之力便把鸢娘按在了地上。

“来啊，我今天就让你女儿看看，女人是干什么用的！”

他扯开鸢娘的衣裳，腰带上的珍珠串崩裂，撒了一地。

清野想上前捶死那个管事，可双腿就像被定在地上，一步都挪不得，只听见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声。

鸢娘挣不过他，躺在地上不动了，嘴角渗出血来。那男人这才有些慌了神：

“你倒是个贞洁烈女！若不是相府别庄的人，你信不信就算你死了我也一点事儿没有？快滚快滚，别死在我们学堂门口，污了这清静地方。”

他咒骂几声走远了，鸢娘爬起来将小小的清野抱在怀里：

“娘没事，娘没事啊，嘴皮子咬破了点而已，清野不哭……”

今日又没有学完三字经，鸢娘背着清野走在回家的路上，叫她将学过的背给她听。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清野趴在鸢娘背上，扭头看了一眼。

学堂的大门一步步后退，那牌匾上写了四个字。

清野睁大了眼睛去看，模糊的字迹晃晃悠悠，逐渐显形：

“……学堂”

“云间学堂”

是了，云府学堂的前身，那间云家的族学，就叫云间学堂。

清野猛然醒来，喘着粗气想坐起身，却发现自己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抬眼望去，是打翻的两筐板栗，和宋嬷嬷被打得跪地求饶的背影。

“谁让你们在这摆摊的？这是我们云府的地界儿，你交租了吗就敢来这赚钱？！”

“快带着你的破烂滚！”

清野捂着摔伤的膝盖过去扶宋嬷嬷，那两个恶霸从她面前走过，她清晰地看见他们腰间的挂坠上刻着云纹。

场景散去又聚拢，幼时痛苦又模糊的记忆接连在梦中上演。

云府，这个她从前忽略了的标识，此刻是如此清晰。

十几年间，她深埋心底的仇恨一直都是它，所有的，都是它。

清野在黑暗中睁开眼，这次是真的醒了。

她此次回来本就计划着要清算幼时所遭之难，先前总怕找不到真凶，不敢贸然报复，现在，新仇加上旧恨，她总算找到了宣泄口。

答应思归的，战场外的那一课，终于可以开讲了。

“检测到任务对象潜在黑化值增 20，目前潜在黑化值80。”

向月笔尖一顿，一滩墨水瞬间晕开，盖住了她刚写好的一个字。

怎么回事？黑化值已经好几年没涨了怎么一下子涨了20点？！

她迅速穿好外衣往清野的屋子走去。

“清野？我进来了哦？”敲了两下门未应，向月贴在门缝上问了一句，推门而入。

进去就见清野刚刚点好灯，正要转身来开门。

向月走上前扶着她在床坐下，一模她的手，冰凉的，再看她的额头，冒着一层冷汗。

向月皱眉，赶紧让她躺下盖好被子：

“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清野的眼睛湿漉漉的，漆黑的瞳孔盯着她看了许久，才缓缓点头。

可怜兮兮的，好像一只淋了雨的小狗。

向月褪去外衣钻进被子里躺在清野旁边，侧身将她搂进怀里。

“没事清野，我在呢。”

清野抬手环住向月的腰，手臂收紧，脸贴在她胸前，听见“咚咚咚”的心跳声。

冰冷的恨意停止锥打她的心脏，暖融融的香气将她包围，像开启了疗愈的魔法。

“我梦见云府学堂了，十五年前的云府学堂。”

清野的声音闷闷地响起，她用支离破碎的语言，描述着一个又一个的场景。

但是向月听懂了。

清野说她以前只是有模糊的印象，记得小时候受过人欺负，但那些人是谁、具体做了什么她都不清楚。

现在，她的梦帮她想起来了许多细节。大概是鸢娘不忍她忘记，特意托梦提醒。

向月感觉到衣襟上逐渐晕开的温热的湿意。

“我真的忘了很多事。要是我一直记得，记得很清楚的话，我早该回来的。”

许久没听过清野的哭腔，向月的心早已软得一塌糊涂，她轻轻拍抚着清野的背，柔声哄到：

“可你还记得鸢娘喜欢吃桃子和甜糕，喜欢刺绣。

清野，你那时候太小啦，小朋友的大脑会自动选择开心的记忆来陪你久一点。对于那些痛苦的，则会麻木你的感官，让苦难和仇恨封存在你心底，等到有一天你足够强大了，再让它出来找你。

你现在记起来，其实一点儿也不晚，这说明你已经成长为一个非常强大的人了，而且这次还有我和思归陪你一起回来，不是正正好么？我们随便一出手，就能把那云府搅得天翻地覆，岂不快哉！”

向月说得自己都激动了，捏着拳头将手臂向上一扬，就差喊一句“victory！”。

清野感受到她的动作，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抱着一只扑腾的小鸟，好想将她紧紧摁在怀里。

可是下一秒，她又开始担心：鸟儿总是要飞走的，她属于天空，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的怀抱。

可是向月答应过她呢，会一直陪着她。

那就暂且相信吧。

清野将自己蜷缩起来，更多地藏进向月的怀里，乖乖闭上眼睛等待睡意的降临。

清野睡着了，向月开始回想她描述的噩梦。

她来这个世界踩到的第一个雷点是拔珍珠那次，这件事太小，也太猝不及防，以至于刚刚开始任务的她没有把这次的黑化值增加当一回事，只浅浅猜测过是清野嫌她浪费或是害怕她有暴力倾向。

但是听过她的梦后，向月知道这是因为鸢娘。

当幼儿时期遭遇欺压的相似场景再现，便会唤起她潜藏的痛苦记忆，促成潜在黑化值的增加。

还好还好，她后来再也没有在清野面前撕过衣服，也没有打翻过箩筐或者砸过板栗。

等等！这些行为，她没做，但有一个人绝对会做——雍和王，赵景荣。

她好像知道原书中清野为什么会做出下毒这样的事了。

下毒事件是清野整个人生发生转折的节点，按照原剧情，清野出嫁时是十七岁，那时她已在祖母的栽培下熟读女训女戒，也在相府众人的默认和推搡下学会了算计。

按理说，在相府长大的她能算计亲姐妹、算计同居一个后院的女人、算计潜在的争宠者，但断不会去谋害自己的丈夫。

除非，丈夫触及了她的底线，她是在黑化的失控状态下毒杀了雍和王全家。

赵景荣性暴虐且好美色，最爱干的事就是用美人取乐。

如果说清野所学后院之争是工于心计，是暗流汹涌，是毒蝎伪善。

那么雍和王对待自己的妻子和娇宠，就是**裸的凌虐，是身与心的剥削，是对尊严和灵魂的践踏。

所以，即使清野那时已被相府训练成一个能在后宅活下去的狠角色，她亲眼见证，甚至亲手促成了许多女子的不幸。

但对于在雍和王手中受到虐待和凌-辱的人，她还是无法视而不见。

她试图出手相助，然后赵景荣便罔顾表面夫妻的情分，将施暴的手伸向了她这个正妻。

清野恍然：女人之间的斗争是多么幼稚而可笑。

男子囚困、折磨女子的法子比女子之间狠千倍万倍。可偏偏出嫁从夫，女子不但不能反抗，还要将自己包装得漂漂亮亮主动送上门。

从束手无策的旁观者到砧板上的鱼肉，清野一忍再忍，最终忍无可忍。

于是，幼儿时期被迫封印的恶魔破茧而出，雁过无痕，一管毒药入井，雍和王府除她外无人生还。

她初初见到的那个七岁的清野，148点的潜在黑化值，就是幼时留存下来的、被封印的恶魔。

那么解决云府这件事，让罪恶的人得到应有的报应，使清野童年的悲剧不再重演，应该就能减少黑化值了。

“恭喜宿主发现任务关键点，任务积分 300，目前任务积分790。”

方向对了！

明天也要努力拉拢小商户，为击垮云府做准备！

三天后，清野与思归如约出席云府召开的比武大会。

擂台下已围满了前来观赛的百姓，与向月签过契约投入向氏集团的掌柜们带着自家的伙计举起向月亲自设计的横幅：

“清野思归！奋武扬威！诛凶讨贼！不胜不归！”

云峰站在看台上，见到“凶”、“贼”两个字，脸都绿了。

难怪他大哥说这几天有人不听话呢，这都敢到学堂的演武场来公然挑衅了，这让他们云府脸面何在？！

偏偏当初拟订规则时答应了不能对观众动手，只能任由他们乱喊，真是失策！

他咬着后槽牙捏紧了拳头。

这场比赛，只能赢，不能输。

鼓点起，双方开始决定上场人次。

云峰直接点了自己的侄儿云寒松出来：这是他最得意的弟子。

什么先礼后兵，给我往死里打！

思归自觉上前两步准备应战，清野先他一步踏上擂台，给他一个莫慌的眼神便转身去取剑了。

台下的思归：怎么回事？之前不还是说好前边让他上的吗？怎么今天亲自打头架啊？

“思归——”

向月跑上前来，将他拉回候场区，展开一张画轴指着上面的人像跟他解释：

“我跟掌柜们要了一副云府武院最新的六大杰出弟子的图，听说是每月都会选拔然后张榜公示的，可信度很高，你看台上这人，是不是排名第一的云寒松？”

思归对着画像仔细辨认了一番，确定是他。

“画像上对他的介绍是：善使长剑，以静制动，冷静沉着，挺拔如松。”

“我刚刚拿到，给清野看了，她临时决定换了顺序。”

二人往台上看去，只见双方都执了一柄长剑，正躬身行礼。

礼毕，二人各自后退三步。哨声响起，云寒松率先出击，清野正面迎敌，不避不退，生生将他逼了回去。

“好——”

“清野清野！帅气亮剑！横扫擂台！魅力无限！”

台下掌声呼声口号声，嘈杂一片，听得云寒松微微皱起了眉头。

但他很快就斩断思绪，全神贯注，等待迎敌。可他不动，清野也不动了，甚至将剑立在地上，袒露出所有弱点，诱他出击。

所有人的视线都紧紧盯着台上，向月紧张得手心冒汗。

突然，一只手拽了拽她的衣摆。

“嘘——思归，别说话。”她头也不回地打掉了那只手。

思归将两只手都举起来：“我刚刚没说话。”

“那是——”向月转身，见到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正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

“你找我？”向月弯腰与她平视，指了指自己。

小姑娘点点头，脸上的泪痕还没来得及擦去。

“我爹娘要把我卖了，求求姐姐救救我。听说今天演武场不赶人，我藏进来，求好心人帮忙，那些伯伯和大娘都说，你是好心人。”

向月顺着小姑娘的手看去，那一排举着横幅的掌柜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可以啊，还没开始给她赚钱，先开始给她赚人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