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七、八两月,是浮霄城的雨季,天嘉三十四年八月十五,淅淅沥沥的雨下了一整天,向月从铺子里出来,撑着伞走在街上,冰凉的雨丝斜斜打进来,沾湿了她的衣襟。
从向氏布庄到香茗制衣大约要走半刻钟,街边的灯笼挂在雨丝里,亮得朦朦胧胧,数过第二十对,就看见翠翠拎着一盏兔儿灯在屋檐下等她。
“小姐,方才将军府的人来过,给清茗送了月饼,这盏灯是给你的。”
向月接过,在兔耳朵上发现一串小字:
“满月飞明镜,归心折大刀。转蓬行地远,攀桂仰天高。”
离清野随军北伐已经三个月,这灯也不知道是走之前备好的,还是传书来交代雪枝今日去买的。
两年前陶问兰去荆州,带走了花嬷嬷,向月就开始在府中养一些小宠物。街上捡的猫儿狗儿、夜市猜谜赢的小王八,还有菜市里按斤买来的肉兔。
兔子不好养,去年冬天,向月没关好笼门,一对兔子跑出来,让炮仗给吓死了,她内疚得不行,清野就说要给她找一只不会死的兔子。
向月捏了捏那只写着小字的长耳朵,觉得好笑:
兔儿灯,怎么不算一只不会死的兔子呢?
离清茗六岁那年以一曲羽衣舞成为族内人人称赞的神童舞姬。但只有看过原书的向月知道,离清茗的技能点其实并不在舞蹈,而是点在制衣和造型上。
书中后期,主角团能逆风翻盘、一路退敌,离不开她提供的后勤保障。改良的盔甲、轻便的行军服、方便潜伏的藏身伪装……她总能用有限的资源创造出最合适的衣服。
当年李千祎求清野帮忙后,向月就向清野自荐,说自己有办法能帮清茗脱困。
在将军府求学,每月会有探视日,清野借此让清茗出府,向月寻着机会带了几张自家布庄的样布来与她谈合作。
一开始,“香茗制衣”只是两个女孩儿给布娃娃做衣裳时想的雅号,转眼快十年过去,它已经成为浮霄城的时尚风向标,京中的太太小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不,离清茗中秋节都没空休息,还借了翠翠过来帮忙打样子。向氏布庄都关了门,香茗制衣还灯火通明。
向月提着灯笼走进去,清茗正伏在案上细细描画她的设计图。
她走上前,打开桌上的食盒端出一碟月饼来,嗅了嗅:
“好香啊,清茗姐姐你不尝一口吗?”
离清茗从一堆稿纸中抬起头,看着她手上端的碟子:
“你不是不爱吃月饼吗?赵婆婆做什么你都爱吃,唯独不碰月饼,怎么今年慕容熙整了什么新花样吗?”
向月将碟子送到她面前给她看:
“呐,花朵型的,莲花、荷叶、莲藕。新不新?”
离清茗翻了个白眼儿:
“多少年前的旧点子了,难为他还记得。”
向月挑了挑眉,将月饼放回去,不置可否。
离清茗和慕容熙这对男女主,她记得是青梅竹马相濡以沫,怎么这几年跑偏到欢喜冤家去了?
吃瓜人向月忍不住开口来刺探眼前这位女主的心意:
“清茗姐,北伐军离京都三个多月了,你不担心小将军吗?”
想象中的害羞情态并没有出现在离清茗脸上,她笔下不停,答到:
“他有他大哥陪着,我担心什么?我担心清野还来不及呢。常常想她在边关穿得如何、睡得如何,吃得饱吗?行军打仗的,她一个女子总是要比男子不容易。”
所以,这段时间离清茗心里竟然一直想的是清野么?
慕容熙,你不行啊。十一年前就开始的缘分,就这?
没有原著里的清野做工具人,男女主感情线发育不良了是吧?
不过这样也好,清茗晚一点陷入爱情,就能多爱一点自己、多爱一点清野。
那么说不定等到她任务完成走掉之后,清野也还是会有很好的姐妹陪在她身边。
八月十五的雨一直下到了十六的凌晨,细密的雨点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向月坐在桌前理账,兔儿灯里的蜡烛就这样陪着她一直燃到熄灭。
向月将烛托拿出来准备换一支新的,手指触到底部,发现有一小片能活动。
反过来凑到油灯底下看,看到一个由竹片组成的华容道。
她简直哭笑不得:这绝对是清野自己做出来的玩意儿,哪家卖灯笼的在这种地方搞小巧思?
正好深夜无聊,那就让她来看看这华容道里有何玄机吧。
安静的房间里响起“刷刷刷”滑竹片的声音,当最后一块竹片复位,九宫格拼出一幅小画:一碗冒着热气的面条。
面条?中秋吃什么面条?向月正疑惑着,这整幅画突然弹起来,露出了下面的暗格。
倒过来往手里一磕,一只圆滚滚的东西滚到了掌心,在昏黄的油灯下泛出莹润的光泽。
这是一颗珍珠,粉红色的。
忘了是哪一年春天,浮霄城出现一群海上来的异族商人,他们带来了许多海螺,号称里面藏有稀世珍宝海螺珠,但只有被天神选中的人才能得到它。
那段时间,“赌珠”在京城的权贵子弟中盛行,五十两黄金买一只海螺,若能开出上品海螺珠,转手价值万金,而开出上品海螺珠的概率却不足五万分之一。
向月当时忙着攒钱在荆州买土地,没空去凑这个热闹,只听说有位小侯爷开出来一只,虽不是上品,但颜色粉嫩,比白色的淡水珠漂亮许多。
再看自己手中的这颗,是热烈的海棠红,圆圆滚滚,细看还能看到一圈圈的火焰纹。
饶是不懂珍珠的向月都知道,这一定不是凡品。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她们学会在给对方的信件里塞一些小礼物来表达自己的心意。
一小块新得的漂亮布料、一簇压在信纸里的新鲜桂花、一颗奇形怪状的小石头……还有像今天这样的迷你版华容道,上面绘着近日的生活琐碎图。
十一年的时光过得太快,忙碌充实却又平静快乐的生活渐渐冲淡了过去的苦难。
她几乎快要忘记,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个冬夜,她拽下外袍上的三颗珍珠,换了两碗清水面。而那个与她一起吃面的人,如今正身处战场,餐风饮露、戎马倥偬。
三个月来向月好像第一次意识到,离清野现在离她那么远,远到飞鸽传书,一来一回,要飞上半个月。若是放在开战前,半个月她们能通十几封信,还能见上三四面。
向月看过原书,她知道云国与衍国的这次交锋,时长大概半年,云国初战大捷。
对于她来说,这半年不过是必走的剧情,三个月已然过了一半,她与清野马上就可以重逢。
但是在清野看来,战场局势变幻莫测,前路未知,每一次出战都可能是永别。
“满月飞明镜,归心折大刀。转蓬行地远,攀桂仰天高。”
这首诗的最后两句是:
“张弓倚残魂,不独汉家营。”
月光照着战场,也照着将士们的亲人。清野为云国百姓誓死抗敌,若真的战死沙场,那么这盏兔儿灯将会是她留给向月最后的礼物。
而今夜被乌云遮住的月亮,也将是她们最后一次共同抬头看向的地方。
向月攥着这颗红珍珠,就像将离清野一颗火热的心脏攥在了手上。
隐秘又汹涌的情愫在雨夜中无限生长,像氤氲水汽,弥漫进她们共同生活过的每一个角落。
她后知后觉地向着花灯祈祷:千万不要有意外,让她平安归来吧。
八月十五的塞北飘了雪,马蹄踏在泥地上,溅起粘腻的泥浆。
中秋节是云国阖家团圆的日子,衍国的军队专挑了这一天来突袭。
慕容熙率军将他们击退,回到营地时,带着一个小兵进了离清野的帐篷。
“离校尉,这小将不懂为何不继续追击,念了一路了,你亲自与他解释吧。”
慕容熙的盔甲和脸上还沾着血迹,他将手上提着的人往地上一扔,寒着脸走了出去。
离清野正在看地图,闻言朝那个小将看去。
那人跪在地上,直着身子低着头,身形矮小,看起来是个还未及冠的小少年。
“抬起头来。”清野说。
思归自参军以来,以勇猛激进为慕容熙所识,此次北伐守边,他是队伍里年纪最小的百夫长。
大部分时候思归是很守规矩的,可一旦遇到他认定的事儿,就会钻牛角尖钻到底。
譬如这次追击,衍国人既已做出了偷袭这等恶事,为何不追上去把他们杀个片甲不留?!我军明明在人数、装备上都占了优势,为何要退?
敌人在边境烧杀抢掠的时候,可没有因为百姓求饶而退过!
思归一路上都憋着气,即使被拎着后脖颈拎到了校尉这里,他也不曾服软。
他想,校尉大人肯定和慕容小将军一样,都认为他是在扰乱军纪。都说离校尉是老将军的徒弟,威风得很,遇到自己这样不听话的兵,肯定先赏一顿鞭子吃。
思归垂着头等领罚,没想到竟听见一女子的声音叫他抬头。
他抬眼一看,瞬间震惊得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哪了:
这军中传言威风凛凛的校尉大人,怎么会是个女子?!还是个如此年轻的女子!
“说说吧,你认为要追的理由。”清野没有理会他脸上的震惊,提笔在地图上做着标记。
思归轻咳了两声,将边境百姓如何受欺;我军如何受袭、如何优势;敌军如何可恶、如何败退一一详细且感情充沛地说来。
听得清野忍不住拍了两下掌:
“你说得有道理。但我问你,今夜天气如何?”
思归挠挠头,不懂她为什么突然转移话题:
“今夜……雨雪纷纷。”
“这几天都有雨,今夜才下的雪,两山之间易出现滑坡。我军追至山前二里,原先只顾奔逃的敌军突然反过头来与我们激战,战到只剩一小队骑兵时才又狂奔而逃。根据敌方奔逃路线、山前的车辙及战况来看,我们有充足的理由做出判断:前方有埋伏,他们是在诱敌深入。”
山,那匍匐在雨夜里的山,就好似一头张着嘴的怪兽,若是他们追进去,肯定会被吞吃得一个不剩。
思归回想起来,一阵后怕。
可他还是嘴硬着:
“那以后逃跑的敌人我们都不追吗?只要有机会杀敌,我们就该往前冲呀,上战场,不就该把生死置之度外吗?”
清野看着他稚嫩的脸,叹了口气,问到:
“你怕死吗?”
思归昂头挺胸:
“为大云国而战,我不怕死!”
“可是我怕,怕你们白白地死。”
清野从桌案后站起身,来到他面前:
“我知道你能打,但你记住,你的命,自参军那一刻起,就不单单只属于你自己,你身上系着战友的命、系着身后千万百姓的命。不要以为战场是比谁不怕死的地方,其实这是一个比谁更会活的地方。”
“比谁能活?”思归皱眉沉思了一会儿,“让我再想一想吧。”
清野点点头,回到自己的位置,示意他慢慢想。思归左右看看,见这帐篷里再没有其他人了,他问:
“离校尉,您不罚我吗?”
“能动口的事,不轻易动手。”
思归松了口气,继而生出一丝希望:
“那我以后,能不能还来找你说话?”
校尉大人比小将军的脾气好多了,他希望以后每次犯了错都被提到校尉大人这里来问话。
清野同意下来,她指着桌上的灯盏告诫到:
“若是这样亮黄的光,我就是在处理军务,不是大事还是别进来了,若是加上灯罩,变成橘色的光,你可进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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