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段离音听到朗朗的读书声。
阳光晒得他身上干巴巴的,他想躲一躲,却发现自己拼了老命,也只是给自己翻了个身,翻身的距离几可不计,他依然在阳光之下,无所遁形。
他低头一看,微红带黄的叶片上,树叶脉络根根分明,依稀有点焦。
他整个人都像被雷劈了,想揉自己的眼睛,但刚才消耗过大,使出吃奶的劲,也没办法给自己再揉揉“眼睛”。
花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确认并接受,自己是变成了一片叶子。
而且,在接受这个事实后,他也莫名其妙地得知,他不仅是一片叶子,还是一片渡劫失败的叶子。
茶馆说书先生说过,世有草叶修炼,渡劫成仙,从前他只当个故事,随便听听,没想到今天,却成真了!即使是夺舍,夺一片渡劫失败的叶子的舍,说出去都要被人笑掉大牙。
段离音简直要在地上凌乱。
但冷静下来后,他慢慢回想,渐渐摸清了整个事情的脉络。那个人脸兽身的怪物,他曾在古书上看到过,是叫梦兽,其实无害。它会给跌入其中的人构建一个梦境,捕梦为食。梦有好有坏,依心境而定。有的人在梦中过了一生一世,回到现实,也不过是一天一夜。
破除梦境之法有二:一是梦境主人死去;二是梦境主人自己意识到这是个梦。
段离音记得,在卷入旋涡前,有个人拉住了他。所以,这个原本只该有一个人的梦,变成了他们两个人的梦。
意识到这一点,段离音整个人也高兴起来。至少,他是有意识的。
既然如此,他可没心思在梦境中久留。如果是多人梦境,一人是不能提醒另一人这是做梦的。所以,最快的办法,就是他把另一个人杀死。
打定主意,依着本心,段离音感觉到梦境主人的位置。
虽然变成了叶子,但或许是叶子精的天赋异禀,他很容易就看到了梦境主人在哪里。
这是一间私塾,**个学生坐落席间,摇头晃脑地读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许是年纪尚小,许多人都读得磕磕绊绊,身姿也歪歪扭扭,时不时被先生的戒尺在背上一拍,才勉强好个一刻钟。
唯有第一排的白衣小娃娃,背板挺直,出口流畅,毫无滞涩。他的面容略显稚嫩,却已经可以窥视往后风华绝代之相,尤其是一双浅茶色的眼睛,尤其好看。只是这双好看的眼睛却有些涣散,没有焦距,像是看不见一样。
段离音憋了好长一段劲,直到第三次念回“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才从桌脚边慢慢移到对方身前的桌子上,还要偷偷摸摸躲着先生的视线,一路不可为不艰辛。
只是他如今成了叶子,倒也没有流什么汗。也可能是因为他被雷劈得焦黄,再没有水能当汗流下了。
他躲在翻开的书本下面,无意间瞥见,头顶书页上方方正正写着三个大字,他眯了眯眼,仔细辨认。
半晌,他瞥过脸,假装自己不曾看它一眼,拒绝承认自己文盲,连六岁小孩的课本都不认识的事实,转而开始聚精会神地开始做“刺杀”的准备工作。
虽然变成了叶子,但也无损他犀利的洞察力。脸上婴儿肥未腿的小娃娃一板一眼地念着书,煞是认真。但段离音全不知怜悯为何物,依然精准描中人的胸口,狠憋几口气,就俯冲过去。
虽然渡劫败了,但老天还是留了他几口妖气,他能感觉到,自己中间那朵叶子,最是尖锐,或许勉强可做片行刺的小刀。
瞎了眼的小公子不知道危险将至,突然被先生点了名字,让他念第二页第三行的字句。
前些日子他落了水,眼睛暂时看不见,他不想被先生与同窗知晓,一路假装,靠着过目不忘,跟着念诵,一时倒也没人看出来。
这时,让他念书,他虽然紧张些许,但略略回想,很快也流畅地把字字句句念了出来。
先生充满慈爱地看着如今只比桌案高些许的小公子,捋着胡子,满脸的欣慰之色。
这头,段离音却一头撞在椅背上,整片叶子都撞得头晕眼花,积攒许久的“妖力”也在这一撞中倾泻殆尽,整片叶子软塌塌的,再没有一丝力气。
他顺着椅子缓缓缓缓地滑落,犹如一枚彻底失去梦想的叶子。
到底年纪小,没有炼成日后泰山崩于前也不变色的处变不惊,直到坐下来,他才慢慢松开了紧握的小拳头,轻轻舒出一口气。
这时,他感觉到自己的衣服下摆被扯了下。他微微皱眉,没有在意。
紧跟着,他又感觉到有什么小东西顺着它的衣摆,往上爬。
他看不见,只道是哪里来的小虫子,默不作声,直到“小虫”胆大包天地爬到领口,他才不动声色又出其不意地出手,将它抓在了手心。
然而这触感却不是虫子,而更像是……叶子?
这条胆大包天的“虫子”正是一落到地上就鲤鱼打挺,意志坚强的段离音。
这次,他倒不是要谢雪衡的命。他自己也知道,他如今这有了上气没下气的状态,是连一条毛虫都杀不死了。
他拼着最后一口气,嘿咻嘿咻顺着谢雪衡的衣服往上爬,为的是看看,自己方才那竭尽全力的一击,究竟造成了个什么效果。
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看那兴许被他撞出一个豁口的椅子,就被他的“前失败暗杀对象”给截了胡。
直到被那只“巨大”的小手住在手里,段离音才感觉到了害怕。
他现在只是一片叶子,虽然勉强算个叶子精,可真的受不起任何一个小孩子稍微用力的一抓。
他整片叶子都瑟瑟地发着抖,就怕下一刻被这只可怕的小手捏碎,这对他来说,可就是粉身碎骨的劫数啊!
眼看另一只手越来越近,段离音胆战心惊,心中的畏惧升到顶点,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不要捏我!”
小公子顿了顿,依稀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谁在说话,细声细气的,声音比春雨滴在屋檐还要小声。然而,他又觉得,这声音像是离他很近。
他心中有种莫名的直觉,想要再碰碰掌心疑似叶子一样的“小虫子”,却发现,他的掌心已经空无一物。
那片刻的停滞,正巧有一股东风吹进私塾,木格窗咯吱咯吱作响,段离音发挥出了作为叶子生平最灵敏的速度,飞快借着东风躲到谢雪衡身侧的椅面上。
劫后余生,段离音惊魂未定,再也没有花花心思。他乖乖躺在了原地,假装自己就是一片普普通通的小叶子,跟着满室学子,听着那一声又一声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在段离音几乎要支撑不住睡着的时候,终于下了学。他一个激灵,在谢雪衡起身之时纵身一跃,悄悄攀到他的衣带上。
他不敢抓得太紧,怕被察觉。他不想一片叶子孤零零留在晚上黑洞洞的私塾里,万一有什么野猫野狗,就算不对他起兴趣,一爪子摁过去,也不是他这渡劫失败的小身子骨可以承受的了。
唉。段离音幽幽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为什么他要穿成一片这么失败的叶子!以他的资质,难道不配穿成一只威风凛凛的大妖吗!
但再怎么郁卒,也已成事实。段离音强打精神,在离开前挣扎着去看那块被他奋力一击的椅背。
他心里想,希望不要毁得太过严重,不然,若是被人起疑,怀疑到他身上,就不好了。
他觉得,纵然没有力透椅背,少说也该有个“惊天巨坑”,这半日,他都担心这把椅子会散架,随时做好了散架就躲开的准备。
然而,他自信满满地望去,那木质的小椅背上,却光溜溜的,离凿穿只可说是毫无关系,惊天巨坑,更是从未存在。
再一次的,段离音满脑子晴天霹雳,整个叶生一片恍惚,彷如被劫雷再劈了一次。
没有人在意一片叶子的失意,谢雪衡走出私塾,就有大丫鬟撑着伞来接他。
说是大丫鬟,其实也不过十三四岁,自己也是个半大孩子。
翠翠在门口守着,看到所有人几乎都走尽了,她家少爷才慢慢摸索着从私塾出来,小小的人影,只有半个门高。她看着别提多心疼,心里有些埋怨老爷。
少爷生了病,也不叫他在家里好好修养身体,少爷还这么小……
半路上,不知怎么的,本来是大晴天,却忽然半路下起了雨。翠翠带了把应急的伞,却怎么也没想到会下这么大雨,两个人勉强撑着一把,到家时都淋得湿哒哒的。
厨房煮了姜汤,小公子乖巧地坐在椅子上,小手捧着一口一口喝了。洗过澡,翠翠又给他绑上涂了药草的白绫,绑了一圈又一圈。
看着生着病,还乖乖坐在案前“读”书的小少爷,翠翠终于忍不住,“老爷也真是的,您害了眼睛,虽然大夫说没有大碍,也不能丝毫不让您休息,就送您去私塾啊。少爷您这么聪明,少了几节,又怎么样呢?”
谢老爷出身书香门第,一家祖上出了五个进士,他也早早考了秀才,是远近闻名的小神童。
可不知怎的,他的考运从这以后就急转直下,十八中秀才,二十八也还是个秀才。他心中郁郁,加之邻里的指指点点,他一气之下,就分家远远搬了出来,从此将一颗状元的心寄托在自己的独生儿子身上。
他对独子的课业极其上心,虽然暂时看不见,他却别出心裁地特意叫人买了木板书贴,以便谢雪衡时时温习。
每日下学,百忙之中,他也要亲身来检查儿子的课业。好在谢雪衡功课优异,回回都是甲等,给他挣了不少脸面。
此时,小公子手上一一摸过木板上凹陷的字句,且读且记,轻声道,“没事的,翠翠姐姐。”
翠翠一边铺床,一边唉声叹气。
段离音淋了雨,精神却好了一些,胆子又大了,看谢雪衡聚精会神“看”书,也忍不住偷偷钻过去,以为他在看什么有趣的话本,瞎了都舍不得放下。
然而,他失望了。不是因为木板的内容枯燥,而是因为——他又看不懂!
第三次,同一天内第三次,段离音又被深深地打击到了。这一次,他再不能否认自己文盲的事实。
虽然从前并不看重这些,可如今连一个六岁小孩的课本都看不懂,他渺小的自卑心终于开始隐隐发作起来。
难道,他真的很文盲吗……
一片叶子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阴云密布,这时,门被推开了,一个高大的人影迈步走了进来。
想必是来关心孩子淋了雨,身体好不好吧,毕竟,是这么会读书的一个孩子呢。段离音酸溜溜地想,他可也是淋了雨呢,却是一片没人疼,没人爱,没人在意,不识字,还弱到磨不破椅子皮的烂叶子。
同一个梦,身份地位,却如此不同。
然而,他预想中的关心呵护却都没有响起。
一声重重的纸页摔在桌案上的闷响,写满墨字的宣纸散开一片,几张还飘到了桌子下面。
谢老爷怒气冲冲道,“看看你写的是什么字!今日才得了乙等,你这是要丢尽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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