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为了表示亲近，陆寻揽着他的肩，一派称兄道弟之相。

肩膀上的爪子越收越近，段离音莫名感到心虚，悄悄挣脱开来，再看过去，那位白衣人已经离开了，只留下淡淡的梅雪香。

陆寻还在旁边叽叽喳喳，段离音心中却有些低落，像小时候在柴房，透过稀疏的窗，眼巴巴看那些孩子捧着漂亮的糖画路过，而他手里，却只有干到发硬的馒头。

这种低落与怅然，一直持续到进入虚空之境。穿过进境结界，在一阵刺眼的光芒过后，他看到的，却不是鸟语花香，也不是宝光灿灿，而是——一片朦胧的水汽。

身边的人已经都消失了。滴滴答答，他听到了水声。四面八方都是一片白茫茫，他循着水声而去。

眼前渐渐出现一眼泉水，清澈明净，水光淋淋，不断蒸腾起淡淡的水汽。

在这样的地方，出现这样一眼温泉，段离音觉得有些诡异。

哗啦啦，水声轻响，有人。他飞快躲到岩石后面。

然而，他躲得快，那人发现得更快。几点水滴从他耳畔飞过，擦过他的发，如刀凛冽。

紧跟着，身后岩石也有异动，段离音迅速撤开，撤开的下一瞬，那块巨石就炸裂开来，化为无数碎石。

段离音匆忙挥开那些乱溅的碎石，终于有点生气了。他还什么都没做，对方就如此不客气！从前一向，也只有他不客气的份。

眼底戾气横生，他指尖夹起一颗腐荧石，瞅准了就要丢过去，让那人尝尝全身腐烂的滋味。

然而，他足尖刚点到池子边，猝不及防，就看到他的“目标”正静坐池水之中，身上……身上好像没有穿衣服！

池水边堆叠着几件白衣，一条衣带垂到水边。水汽氤氲，他看到池水中人线条流畅的肩背，白而朦胧，黑发披散，如泼墨一般。

段离音脚下一个踉跄，那人回过头来，闭着眼，面庞如玉，周身却是一派清清冷冷。

腐萤石滴溜溜滚到地上，落入岸边的沙石之中。段离音脸上发烧，飞快地撇开眼。此情此景，他不得不想到这几日在茶楼听过的故事。

荒郊野外，一个书生听到滴滴答答的水声，他从岩石后看去，一个姑娘正背对着他，指尖撩动，水流从白皙的指尖滚滚落下……这姑娘，是只修炼成精的狡猾狐狸，想要勾引书生做他的盘中餐。

虽然他遇到的不是狐狸，而是个人。但他们的行为，是一样的。

原来如此。

段离音自觉不能失了气势，把想要掉头跑走的脚尖挪回来，又把眼睛转回去，下巴微扬，紧盯水中人……身前的某一处空气，倨傲道，“狡猾的人族，你是想要勾引我吗？”

虽然……他是有一点好看。但他可不会被他轻易勾引。段离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

又是水声，段离音心尖骤紧。

只见那人指尖从水面轻轻掠过，撩动一缕涟漪，水流从他白皙修长的指尖滚滚落下。

段离音紧张地心跳都快了不少，却见水中人薄唇轻启，发出了一声“呵”。

“嗡”的一声，是什么在脑袋炸开。这个人，这个人竟然在嘲笑他！

怒从心起，段离音想要反击，眼前的一切却忽地散开。

雾气，水汽，那个讨厌的人，通通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兴致勃勃的蠢脸，蠢脸背后，是一群四处转悠的人族，再后面，是一片广袤沙漠，一眼望去，尽是沙丘。

被激发的怒气没有得到发泄，惹他生气的人却抢先一步没了。段离音心底憋着一股气，再加上这些吵吵嚷嚷的人，还有让他大失所望的“虚空之境”。

这就是传说中无所不有，包罗万象的虚空之境？果然就是人族，最狡猾，最喜欢骗人！

正在此时，有一个人撞到了他的肩。段离音沉默地看过去，那人拿着个透明的水晶石，聚精会神地看着地面，丝毫没有打扰别人的自觉，还让段离音抬抬脚。

陆寻莫名感觉到几分不妙的气息，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踟蹰着想说点话缓和缓和，却见段离音抬开了脚。

那人大喜，俯下身，水晶石对准段离音移开的那块沙地，沙漠灼热，沙石温度也不低，他维持着一个距离，正要细看，忽然头顶一痛，他整个脑袋就被踩进了滚烫的沙土之中。

人群中骤然爆发出一声惨叫，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段离音的脚抵在足下的脑袋上，把他一寸一寸踩进土里。

陆寻听着那一声声惨叫，感到头皮发麻，约莫知道这人似乎惹了他，可终归不是大事，不至于要人命。这样下去，恐怕真要出事。而且，他认得这个人的衣服，是个不小的门派。

他劝段离音放了他，段离音却说，“我不高兴。”

陆寻一愣，突然地觉得有些异样。他好像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但是……并不在意。

段离音看向人群，目光没有什么特别，可陆寻却有种感觉，他在找能让他发泄“不高兴”的人。

怎么发泄？他看了看还在惨声嘶叫的人，踩着他的人脸上没有任何怜悯，表情连一丝波动都没有。他漆黑的眼眸干净而漂亮，里面映过一张张面孔，依然是他初见时那种几近没有心机的单纯。

可忽然的，他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空旷的沙漠中，一时只剩下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紧跟着，越来越微弱。

有同门派的弟子见师兄被如此凌辱，纷纷赶来，年纪小的怒目厉声道，“你还不快放开我师兄！”

年长一些的顾忌段离音或许有什么背景，勉强客气地问候，问他们是否有什么过节，又问他可否放人。

段离音觉得他们应该是要找茬，于是想让陆寻走开点，以免殃及，却发现陆寻已经远远避开，像是要和他划清界限似的，站在人群之中，低垂着眼，没有看他。

段离音沉默了一下，转头回答他，“我不高兴。”

然而，这句回答听在对方耳中，却像挑衅一般。脾气急的已经叫出来，“你不要欺人太甚！”

段离音奇怪道，“我在我自己的地方，欺负几个人怎么了。”

他的态度太理直气壮，对方愣了愣，差点以为他真是虚空之境的主人。

但下一刻，马上就有人在人群中高声道，“他明明是和我们一起进来的，绝不可能是虚空之境的主人！”

段离音理所当然地说，“我到了这里，这里就是我的。”

简直强词夺理！这下，连年长的弟子都收了笑容。先礼后兵，理说不通，只能动手了。

有个人正挤过人群，闻言顿了顿，还是继续走，直到挤到段离音身边。

齐游风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脸，喉间干涩，叫了声，“小师弟。”

这次的虚空之境，长老原本是不让门派弟子来的，可他抱着试一试的心，偷偷混进来，想找到那个传说中的宝物，兴许能救出师兄，没想到，却遇到了段离音。

他还是叫他师弟，他始终也不能相信，他一直朝夕相处的小师弟，会是那个残忍的魔头。

段离音果然看向他，他心中升起希望，“大师兄他，他如今伤得很重……”他也不懂，原本师兄的情况在慢慢好转，可突然之间，他就开始昏迷不醒，药石无医。

“他最疼你了，你要回来，去看看他吗？你回来，说不定，他就醒了……”

段离音看着面前这个陌生人絮絮叨叨，说一堆他不懂的话，一下子莫名其妙，一下子又似乎觉得很正常。

他听他说了一堆又一堆，像个没有说完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打断他，“原来你们人族，都这么喜欢和魔族套近乎。”

陆寻也是，他也是。只是套了近乎，却又怕他。就连胭脂，有时也会露出那种表情，那种他不喜欢的表情！

尊上说的没错，人族，就是很讨厌。

这时，人群中不知是谁叫了一声，“魔气，他身上有魔气！”

“我认得他，我在蓬莱见过！”

人群吵吵嚷嚷成一片，有的人见他只是只身一人，想要暗中偷袭，却在念头刚起的一瞬，就被不知何处而来的鬼爪扼住喉咙。

原本只是漫漫黄沙的地面，不知何时长出了一只又一只的鬼爪，迎风而动，如同长草，烈日依旧，阳光下却已经完全变了个模样。

齐游风怔怔看着面前的少年，只见他的眼眸渐渐弥漫上诡谲的红色，如浓墨中点入血滴，周身磅礴魔气再不压制地发散开来。

“无聊死了。”段离音踢开脚下奄奄一息的人，化为魔气，在一块风蚀岩上重新聚拢成形。

戮神枪逡巡了底下的人一遍，才飘回主人身前，横着枪身，想让主人坐在他身上。段离音没有理它，它又垂头丧气地飘到他身边，弹着敲了几下段离音坐着的风蚀岩，才立着站好。

“我很无聊，这里也很无聊，”段离音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一堆人。虚空之境开启，要么找到那件宝物，要么就得隔一段时间才能被放出去，“所以，你们要陪我玩。”

玩什么呢。段离音点了点颊边，靠着旁边的石像，捉迷藏？猜猜猜？

他知道的游戏不多，想来想去都是那几个，想着想着，他忽然意识到，他刚上来时，这里好像是没有石像的。

他下意识地往旁边摸了摸，摸到一手的崎岖不平，仿佛苍老的皱纹，突然之间，原本粗粝的沙石又变成密密麻麻的毛绒。

他骤然转身，看到一张衰老的人脸，却不是人，而是长在一个长长的兽身上。

几乎是在看到的一瞬间，段离音就以掌成爪，将这只来历不明的野兽从中劈开。

然而，有另一道剑光也从旁边飞来，凌厉至极，与他成十字。

怪异的妖兽霎时四分五裂，然而，它却没有流血，反而爆发出一阵铺天盖地的银光。

银光如丝线，缠住段离音的手脚，妖兽碎裂的地方，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拉扯着他往里进。

风声在耳边呼呼，像厉鬼哭嚎，段离音有点害怕，也觉得很冷，想抓住点什么，周围却什么都没有。

这时，一只手握住了他。

他看到雪白的衣袍翻飞，认出是那个蒙眼的白衣人。

他的气质清冷疏离，手却很温暖。段离音有片刻的恍惚。然而很快，他就想到了刚才的一切。

人族，通通都讨厌。

他顿时挣开手，紧接着，就被卷入漩涡之中。

在失去意识之前，他听到有人叫“烈烈”，叫得很着急。凛冽的风如刀割一般，割得他全身像要碎成一片片，他就像一片身不由己的叶子。

然后，他听到耳边响起这个人的声音，他说：“别怕。”然后，风没有了，身上不疼了，鬼哭之声也变得遥远，他的心像被暖暖的水流包裹，最终慢慢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