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砚本有更温和的方式让他昏睡,但这醉鬼纠缠叶上初的模样,实在碍眼。
少年手脚并用爬下床,捧着身上繁杂的喜袍研究,软白的小手搓着绣纹。
“三角恋?他的执念……莫非就是这位新娘子?”
“未必。”归砚盯着那身刺目的红格外讨厌。
他伸手替叶上初脱下喜袍,随手将自己的外衫裹在他身上,动作间占有欲十足。
“记住,除师尊之外,旁人皆不可轻信。”
我的师尊又算什么好人了?徒弟都是抢来的。
叶上初暗暗翻了个白眼。
归砚穿着合身的外袍,到了叶上初身上,却长得拖了地,他只得将那过长的下摆胡乱在腰间系紧,显得松垮又笨拙。
几刻钟后,归砚慵懒倚在唯一的椅子里,一手支额,仪态闲散。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房中来回踱步,焦躁的叶上初。
“怎么办怎么办……总不能真被困死在这里吧……师尊!你快想想法子啊!”
谁知归砚压根没有着急的意思,轻飘飘一句,“我又不缺你一个徒弟。”
“不缺你收什么徒?!”
叶上初心头火起,“强迫我双.修,逼我拜师!外面归砚仙君的好名声倒是赚足了,现在就不管我死活了?!”
他说着,竟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扯开嗓子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泪珠顺着秀气的脸颊滚落,瞧着可怜。
“呜……我怎么这么倒霉……跟了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王八蛋……整天受委屈,早知道当初还不如死在山下算了!”
他哭了一会儿,偷偷从指缝里瞄去,却见归砚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完全无动于衷。
喵了个咪的!
这老狐狸的心怕是石头做的吧!
他负气哼了一声,抹掉眼泪,转而扑过去抱住归砚的大腿。
少年仰起脸,嗓音变得又乖又甜,“师尊~要不您直接把他打得魂飞魄散吧,鬼死了,执念没了,我不就能出去了。”
归砚听罢,微微眯起眼。
修长的手指捏住少年的下巴,语气不善,“心术不正!为师就是这样教你残害生灵的?”
“难道我就不无辜吗?”
叶上初不服,梗着脖子顶嘴,“你们这些名门正派,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被人欺负到头上还不还手!”
“歪理。”
归砚横眉冷对,只觉跟这三观不正的小混账根本说不通。
叶上初难得发次善心来鬼界做好事,却险些把自己搭进去。
他悻悻起身,拍拍灰,又去跟师尊抢那把唯一的椅子,“你起来,我要坐。”
归砚稳如泰山。
叶上初便耍赖般将全身重量都压了上去。
忽然,他后腰被什么硬物硌了一下。
归砚也察觉了,手探到他腰间,摸出了那把匕首。
“这匕首平平无奇,日后你若想精进修为,靠它绝无可能。”
归砚平淡,“回头去宁居的宝库里,另挑一把合适的法器。”
“不可能!”
叶上初一把将匕首夺回,紧紧抱在怀里,鄙夷道:“我发誓过不抛弃糟糠!我的小匕,比你的那些破铜烂铁强多了……哎哟!”
归砚默默抬手,从他头顶薅下一根发丝,放在匕首刃上,来回磨了好几下,那发丝才断。
“你的小匕,该上磨刀石了。”
“小匕咱不听他的,他骗你的。”
叶上初心疼地抚过匕首,虽然嘴上说着不嫌糟糠,却忍不住想起北阙那柄佩剑华美精致的剑鞘。
嗯,改天也得给小匕弄一个。
红烛静燃,偶尔爆开细微的噼啪声。
直至最后一滴蜡泪燃尽,光亮熄灭,屋内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再次睁开眼时,叶上初发现自己正与那男人对坐在桌前用早膳。
男人笑容温柔,甚至带着几分憨气,不停往他碗里夹菜。
“阿寄,你最近清减了,多吃些。”
叶胖初盯着碗里喷香四溢的糖醋烧肉,口水直流。
可这碗肉的命运竟与那新婚夜的男人一样,被归砚毫不留情地挥手扫落。
“胖成什么样了,还吃。”
自打叶上初来了宁居,北阙便变着花样给他投喂,生生将原来干瘦的少年养得圆润了一圈,连小腹那点薄薄的肌肉都快软没了。
少年气得一手攥紧一根筷子,狠狠瞪着归砚,捶了下桌子,“我长身体啊!哪跟你似的!”
老东西,想长个也长不了!
而对面的男人,却像是完全没察觉到这些异样,依旧笑着,絮絮叨叨地说着些日常琐碎的趣事。
如此平静却诡异过了几日,归砚看上去丝毫不急。
叶上初起初还挣扎着试图跑出小院寻找出路,可院墙之外,唯有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吞噬一切。
尝试几次后,他也渐渐死了心。
就在他几乎要认命时,某次沉睡醒来,周遭景象终于骤变。
他与男人身处一间四壁粗糙的昏暗密室,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绝望的气息。
对方瘫坐在地,眼泪已干,眼眶红肿得骇人,面如死灰。
男人透过叶上初,痴痴地望着那个不存在的人影,声音嘶哑破碎。
“阿寄……你把灵气还给我……行不行?”
“师尊要将我逐出师门……”
“玄阳门不要我了……”
“方才在城里,赌坊那帮人逼我赔他们输掉的钱……我不是天下第一了,我一无所有了,阿寄……”
叶上初拍了拍嗡嗡作响的脑袋,思绪混乱,一时理不清这瞬息之间,男人与阿寄之间究竟又发生了怎样的纠葛。
他只会撒娇,不懂安慰,只得尴尬地伸出手,“你先、先起来再说……”
不料,一向对阿寄温柔的男人突然挥开他的手,骤然爬起,疯了一般冲了出去。
归砚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是玄阳门的成烨。”
“谁?”叶上初对仙门一无所知。
“曾经名震仙门的灵气天才,”
归砚语速加快,“因轻信邪修,被夺尽灵气逐出师门,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泥淖。后来,他无法承受沦为凡人的平庸,在家中悬梁自尽了。”
难怪他见到身负灵气的叶上初会突然发狂,定是勾起了惨痛的回忆。
当初成烨的名声大到归砚都听闻过,对方屡次上宁居慕名拜见都被他拒之门外了,原因无他,这人对归砚无用,自然不肯见。
但还是觉得,成烨这位天才,论起灵气纯粹,不及叶上初十分之一。
“所以……”叶上初整张脸都皱了起来,“那个阿寄就是骗他的邪修,他现在是要去上吊?”
归砚颔首,拉住他的手腕往外跑。
“必须阻止他,若让这怨魂再次死于执念,你也会被永远困在此地!”
…
成烨曾是天之骄子,天资卓绝,是玄阳门的荣耀,百年不遇的奇才。
谁曾想,最终了结他性命的,不过是一条潦草悬于梁上的白绫。
他年少时便心悦一名叫阿寄的女子,性子憨直,即便对方心有所属,仍日复一日捧着一颗真心到她眼前。
终于,阿寄被他的执着所打动,舍弃了那位对她爱答不理的心上人,转身与他成亲。
成烨以为此生圆满,却不料,这只是阴谋的开始。
阿寄师出亭崖宗,暗中修习了一种名为摄灵术的邪功,专事摄取他人灵气。
而成烨,不过是她众多猎物中,最丰硕的那一个。
“阿寄……”
一滴饱含悔恨与不甘的泪滑过眼角。
成烨将白绫甩过房梁,缠绕颈间。
生死一瞬。
“砰!”
房门被猛地踹开。
一道身影逆光闯入,模糊了面容,唯有那清脆中带着急切的软糯嗓音如天籁。
“你别死啊——!”
叶上初一路狂奔,喘着粗气赶到,眼见那白绫已套上脖颈,急得声嘶力竭大喊。
“你死了我怎么办——?!”
他脑子一热,什么承诺都敢往外扔,“大不了……大不了我把我的灵气都给你!”
许是这纯粹的善意触动了什么,此刻,他在成烨眼中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不再是那个让他爱恨交织的阿寄了。
成烨第一次见到如此灵秀的少年,一时竟看得痴了,攥着白绫的手也下意识松了力道。
岂料叶上初会错了意,以为他还要寻死,扑过去抱住他的腿哀求,“你下来吧,我求求你啦!天涯何处无芳草,老婆跑了咱再找一个不行吗?何必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女的不喜欢,你就找男的!只要感情到了性别没必要卡那么死!”
“唔……咳咳……!” 成烨被他这一扑一拽,呼吸更是不畅。
叶上初却没留意到旁边被踢翻的凳子,只觉对方反应剧烈,更是叽里呱啦又讲了一大堆来劝他看开。
“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想想你的父母朋友家人还有师尊!”
“为个骗子不值得!”
成烨是个被父母遗弃的孤儿,朋友因他灵气尽失蹭不到荣光皆远离了,师尊更是将他逐出师门。
如此一想,他好似真的没有活头了。
叶上初劝人死的本事旁人望之莫及,他却不自知。
若非砚觉察异样及时出手,凝气割断了那根要命的白绫,这会儿成烨恐怕已经魂飞魄散了。
成烨从短暂的昏迷中悠悠转醒时,映入眼帘的,便是一袭雪衣银发的清冷男子。
对方拧着眉,厉声训斥旁边那个蔫头耷脑的漂亮少年。
那少年还一脸不服气。
“毛毛躁躁,不知所谓!叶上初,你要我说你什么好!”
“他要是被你害死了,你我都得毁在这里!”
……小初?
成烨头脑尚有些混沌,听得不真切,他挣扎着坐起来,望向那少年,“你……叫小初吗?”
叶上初:?
归砚:……
他周身的气压似乎更低了些。
“对对对,我就叫小初!” 叶上初死里逃生感动到流泪,恨不得当场给这位磕一个。
“我现在立刻就去把名字改成小初!只要你不死,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归砚头疼扶额,这软骨头,真是师门之耻。
少年那软糯的嗓音,更像是在撒娇,成烨蓦地红了耳根。
他有些不自在挪开视线,干咳一声,“咳……我都记起来了。”
他眼神黯淡下去,声音是释然后的疲惫。
“谈寄她……修炼摄灵邪术,骗我说,只要她取得宗门大赛头名,便将灵气尽数归还,可谁知……等我将灵气借给她,却再也没见她回过家。我去亭崖宗寻她讨要说法时,她翻脸不认,直接将我赶了出来,还有那成亲时结下的道侣契,原来……也是假的。”
叶上初听罢,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扭头就看向归砚,充满了跃跃欲试的探究,“道侣契还能有假?那我们的师徒契……”
归砚扬起下巴,眼神危险地眯起,“怎么?要我亲自找人,来给你验验真假吗?”
后者立刻双手捂嘴,使劲儿摇头。
成烨失落地叹了口气,继续道:“成亲前,师尊便再三告诫过我,说谈寄非是良配,心术不正……是我不听劝,一意孤行,错付了真心。”
可那终究是曾经深爱过的人,他看向灵气纯净的叶上初,竟下意识为谈寄开脱起来。
“其实她在成亲当晚,便向我提出借用灵气之事,是我不肯答应……倘若我能有小初半分善良,早早将灵气借予她,想来也不会将她逼至如此境地,更不会落得这般下场了。”
成烨至今还以为,是因自己将这身灵气护得太久,勾起了谈寄贪婪的**。
殊不知,即便成亲那晚他慷慨奉献,谈寄也一样不会放过他。
且善良这个词,跟叶上初简直是八竿子打不着。
那声情真意切的小初,更是叫得归砚心头窜起一股无名火。
他刻薄毫不留情道:“你不仅眼盲,识人不清,心更是瞎得透彻。”
叶上初闻言,捣了他一胳膊肘,“你怎么说话呢,哪有当师尊的不盼着自己徒弟点好?好不容易哄好了把他逼死你也出不去!”
少年鼓着腮帮子,连生气都像是在卖萌。
成烨见状,反而释然一笑。
从叶上初不顾一切冲进来想要救他的那一刻起,他心中那份纠缠不休的执念,便已悄然放下了。
他生来性善,想要的,并不是被谈寄偷走的灵气,也不是仙门灵气天才的地位称号。
他只想,在从云端跌入泥潭后,有人能理解安慰他一句,而并师尊那失望的眼神,逐出师门的责罚,还有外界井下石的咒骂。
成烨曾在自己最偏爱的小师弟那里,听到过最疼痛的诛心之言。
——“浪费时间讨好他做甚?没了灵气便是废人一个,还不如早死了算了。”
风光时,他受过所有人的追捧,也尽心尽力帮助过许多人,但当他身处绝境,那些人竟无一人过来拉他一把,反全部盼着将他推下深渊。
说到底,成烨的死因,不尽然与谈寄有关。
被执念困了近百年,直到叶上初的出现,一句“你别死”,少年真挚的情绪顷刻间便叫怨念烟消云散了。
归砚看穿成烨心底所想,也知叶上初这回是歪打正着了。
这小白眼狼哪有什么善心,不过稀罕自己那条小命罢了。
归砚抬手揉了揉额角,对成烨缓缓道:“亭崖宗谈寄因修炼邪术已被逐出师门,再不得踏入仙门半步,也算得到了惩罚,你尽可安心了。”
叶上初一撇嘴,“又是亭崖宗,莫不是什么邪门宗派,净出坏人。”
执念消散,成烨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他对着叶上初道歉,“小初,对不起,无辜将你牵连进来,也谢谢你最后救了我。”
他微笑着,身影越发淡去,“我该去轮回了……这个送给你,聊表歉意。”
说罢,透明的魂魄彻底消散在一片柔和的白光中,向着渺远的天际飘去。
眼前景象流转,叶上初和归砚再次回到了奈何桥头。
少年摊开白嫩的掌心,里面多了一颗流光溢彩色泽鲜红的琉璃珠,触手温润。
“这是什么?” 他好奇把玩着。
“成烨死前,将自己残余的毕生修为与灵气,凝练成了这颗琉璃珠。”
归砚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解释道:“当年事发后,各大宗门为夺宝物,几乎翻遍了他家中每一寸角落,都未能寻获,不想竟是被他随身带入了鬼界。”
“这是你的机缘,好生收着,日后或有大用。”
叶上初拿着珠子,比划了一下大小,忽然眼睛一亮,发现正好可以镶嵌在匕首柄上。
他仰脸嘿嘿一笑,“师尊,小匕有新衣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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