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砚半个身子被塞进衣柜,他才骤然回神,意识到这情形荒诞得离谱。
“等等。”他抵住柜门,眉头微蹙,“我为何要藏?”
叶上初压着嗓子,理直气壮把他往里推,“名不正言不顺,咱们还是师徒,孤男寡男共处一室,你不藏谁藏?”
归砚日日将尊师重道挂在嘴边,对这小徒弟行的却尽是些蔑伦悖理之事。
此刻被他这般质问,竟真有瞬间觉得这话在理。
但,这是宁居,他说了算。
吱呀一声,房门忽然自己打开了。
叶上初手忙脚乱想把归砚彻底塞进去,奈何对方毫不配合,宽阔的肩膀卡在柜门处,倒凭空生出一种被捉奸在床的错觉。
屋内景象着实算不上清白。
二人衣衫皆是不整,少年只松垮披着一件外衫,瓷白细腻的肌肤上红梅点点,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暖昧。
北阙一眼扫过,脸颊唰地红透,猛地转过身去,口中念念有词,“我什么都没看见!没看见!”
归砚倒是淡定,挥袖间周身已穿戴齐整,衣衫连一丝褶皱也无,又是那位清冷出尘的仙君模样,仿佛方才的混乱与他无关。
“何事?”
北阙背对着他,脑袋垂得低低的,磕磕巴巴道:“山、山下来人求助,峡洲城有恶鬼伤人……我、我想过去一趟,跟你说一声……”
“可。”
归砚应下,目光却扫向榻上那个用厚锦被把自己裹成蚕蛹,只探出个毛茸脑袋的蠢徒弟。
小家伙腮帮子鼓鼓,活像只受了气的兔子,显然还在因他贸然开门闹别扭。
他心念微动,改了主意,“但你须得将他带上。”
“嗯?”
“啊?”
北阙和叶上初异口同疑问。
“上初吗?”北阙谨慎偷瞄一眼那团被子,不确定道。
叶上初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鼻尖,眼睛瞪得溜圆,“你认真的?”
“自然。”归砚颔首,理由冠冕堂皇,“既学了些防身的本事,也该下山历练一番。”
他究竟学什么了?双.修?
叶上初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皱着一张小脸哭唧唧,“师尊,就我这三脚猫功夫,你也不怕我被恶鬼吃了呜呜呜……”
“有北阙护你周全。”
北阙在一旁默默低头,自觉没那个十足把握。
归砚循循善诱,抛出具诱惑力的条件,“事成之后,所得赏金,你与北阙平分。”
这个可以有!
听说有钱,叶上初满口答应。
北阙张开的嘴悻悻闭上了,这个家到底归砚说了算。
他沉闷接受了叶上初这个只会卖萌的吉祥物当拖油瓶。
“还有一事,”北阙补充道:“亭崖宗宗主井邬涯前来拜见,我已让他在前厅等候,可要见他?”
亭崖宗泄露请帖,致使外人混入,即便苦主叶上初不追究,归砚也势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见。”
归砚顺手将一件外袍抛给还赖在榻上的叶上初,“你不是不信我?正好随我一同前去,当场证明为师的清白。
叶上初磨磨蹭蹭,归砚给他梳好发髻簪上发冠,他不习惯嫌痒全给挠乱了。
待他收拾妥当,随归砚来到前厅时,井邬涯带着两名弟子已足足等了一个时辰。
“见过仙君。”
井邬涯须发花白,面容古板,见到归砚立刻躬身行礼,态度极为恭敬,丝毫不敢有等候长时的不耐。
叶上初看着他那一板一眼的模样,觉得牙酸,再偷偷瞄一眼身旁归砚那张清绝出尘的美人面,顿时觉得自家师尊顺眼多了,暗道自己真是捡到了宝。
“井宗主,本君为何请你前来,想必你心中有数。”归砚无意寒暄,直入主题。
他一个眼色,侍立的巫偶便捧着那张让叶上初吓破胆的请帖呈了上来。
他顺势揽住叶上初的肩膀,姿态像极了为孩子撑腰的家长,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本君最是疼爱这个徒儿,因亭崖宗疏忽,致使请帖外流,害他受惊陷入险境。井宗主,此事你需得给本君一个交代。”
外界皆知归砚座下弟子上百,却唯独为叶上初一人宣告六界,操办大典,这份偏爱有目共睹。
叶上初立刻人仗狐势,眼圈一红,挤出两滴泪,半躲在归砚身后,捏着袖子小声啜泣,又可怜又委屈,“师尊……您一定要为徒儿做主啊……”
归砚呼吸一滞,并非因他撒娇,而是这小混蛋手不老实,正悄悄在他后腰上用力拧了一把。
他面不改色,淡然将手背到身后,精准捏住那只作乱的手,在其手背上不客气回敬了一下。
表面看来,师徒二人亲密无间,姿态依赖,暗地里,两只手在你来我往间,已掐得对方青一块紫一块。
井邬涯双手接过请帖,神色凝重捋着胡须,“回禀仙君,关于此帖,老朽来此之前,已在宗门内严加查问过了。”
归砚眸光微沉,“结果如何?”
“涉事弟子……已伏法自尽。”
这个答案显然未能让归砚满意,他脸色瞬间沉了几分。
井邬涯长叹一声,解释道:“收到仙君请帖时,老朽正在闭关,是由内门大弟子封正璞代取。岂料他道心不正,竟转手将请帖高价卖予了江湖上的杀手组织,待老朽察觉异样,拿他问罪时,封正璞自知罪孽深重,已在宗门前……自缢身亡了。”
“怎么会这样……”叶上初适时露出惊异之色,微微张大了嘴。
“尸体现在何处?”归砚一双锐利的凤眸紧盯着井邬涯,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变化。
“尚停于宗门之内,仙君若不信,随时可前往查验。”
小指又被不轻不重掐了一下,叶上初不明就里,被推到了前面。
“逝者为大,本君亦不愿过多追究,但此事终须有个了结。”归砚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带着引导的意味,“上初,你乃苦主,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置?”
少年粉嫩的唇瓣微微抿着,长睫低垂,似在纠结。
片刻后,他扬起一张纯善动人的小脸,望向归砚,软声请求,“师尊,既然首恶已诛,再追究下去,反倒显得我们得理不饶人了,徒儿……徒儿已无大碍,也相信井宗主所言非虚,请您莫要因徒儿之事,牵连了亭崖宗其他无辜之人。”
井邬涯掌管亭崖宗近百年,形形色色的弟子见过无数,却无一人似眼前少年这般灵秀纯粹,又这般懂事明理。
他不说话时,微微垂睫的模样恬静乖巧,一开口,那清脆嗓音和体贴言语更是惹人怜爱。
纵是井邬涯这般古板之人,也忍不住心下暗赞,为何亭崖宗就收不到这般佳徒。
归砚见状,顺势颔首,表明此事就此揭过,不再追究亭崖宗之责。
“井宗主,请吧。”
井邬涯告退离去前,忍不住又回望一眼。
但见雪地之上,那桃红衣衫的少年立在归砚身侧,灵气夺目,竟分走了仙君几分光华,显得那般理所当然。
听闻拜师大典之上,相传少年是继玄阳门成烨后的又一位灵气天才,今日一见,井邬涯凭借着百年修为,直觉少年并不似传闻中那样简单。
…
叶上初对于宁居山下的印象,还停留在昏迷前的那场落雪。
他本以为北阙去峡洲城,至少要先带他徒步下山。
却不想对方只让他将手搭在自己肩上,眼前景物骤然模糊,再定睛时,耳边已充斥着小贩热情的吆喝与熙攘的人声,他们竟已置身于热闹非凡的峡洲城内。
“怎么做到的?!”
叶上初睁圆了眼睛,不敢相信看着眼前车水马龙的景象。
北阙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师父传授的瞬息移动之术。”
他语气里带着点小小的自豪,“这招,连归砚都不会呢。”
“师父?”叶上初疑问。
“嗯,我师父,也就是归砚的养父。”北阙神色柔和下来,嘴角带着不自觉的笑意。
“我想你应该听过‘鬼煞’这个名号。”
鬼煞?
叶上初瞳孔微缩。
那可是人死后怨气所化的极凶之煞,传闻中喜食人心,是他儿时闹觉时,被嬷嬷用来止哭的恐怖存在。
没想到,竟会以这种方式,与这能止小儿夜啼的名字产生关联。
难怪归砚总板着张脸,怕不是小时候就被这位养父给吓成面瘫了。
两人随着人流进城,只见城门口的告示栏前围满了人,官兵正在张贴一张巨大的寻人启事。
叶上初天生爱凑热闹,挤过去一看,却先在一旁的城墙拐角,瞥见了印着自己画像的追杀令。
“……”
天杀的边代沁。
北阙早有预料,递过来一块素白面纱,“喏,归砚交代过的,你暂且不宜以真面目示人。”
叶上初不情不愿戴上面纱,这才将注意力放回那巨大的寻人启事上。
细看之下,他发现这竟只是个开头,整个告示栏几乎被同一张孩童画像铺满。
画像下文字写明,此乃当朝二皇子池淮,皇帝胞弟,于数十年前走失,悬赏十万两黄金寻其下落。
周围百姓议论纷纷。
“这都多少年了,二皇子如今怕是相貌大变了,这要怎么找?”
“告示上不是写了,后肩有颗朱砂痣。”
“皇家的钱哪是那么容易赚的,难喽!”
北阙不赞同地蹙起眉头,“那孩子走失时尚在稚龄,这告示贴了十几年都杳无音信,往后更是大海捞针。”
他十年前便见过这画像,理解皇族寻亲心切,但如此霸占整个告示栏,让那些平民百姓的家寻亲告示何处容身?
叶上初眼里却只剩下那金光闪闪的十万两黄金。
他激动扯住北阙的袖子,眼冒精光,“北阙,十万两!还是黄金!这不比我们冒着生命危险捉恶鬼来得划算?!”
“这难度也比捉恶鬼强上不止十倍。”
北阙失笑,拉着他往外走,“大海捞针,从何找起?这横财,不该我们赚。”
叶上初像被霜打过的茄子,蔫头耷脑跟着北阙来到了那户报案的人家。
只见府邸门楣上,匾额遒劲有力地写着四个大字——南员外府。
“……咳!”叶上初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怎么了?”北阙忙扶住他。
“没事。”叶上初欲盖弥彰拉紧了脸上的面纱,眼神有些闪烁。
南员外名唤南阮利,祖上靠经商起家,捐了个虚职,传到他已是第三代。
门前小厮问明二人来意,立刻恭敬地将他们请了进去。
一位眼底乌青,面容憔悴的中年男子正在屋内焦躁踱步,闻声小跑着迎了上来。
他发间已见霜色,正是被恶鬼困扰得几夜未合眼的南阮利。
“二位仙长!可算把你们盼来了!”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
北阙甫一踏入府中,便敏锐察觉到一股森然鬼气盘桓不散,停留于此的恶鬼怨念极深。
叶上初则用一双明亮的眼眸细细打量着南阮利。
此人眼下只能用狼狈形容,虽值壮年却已华发早生,原本端正俊朗的五官被愁苦侵蚀,苍老了许多。
叶上初暗自咂舌,两年前他潜入南府时,这位员外还是个神采飞扬的俊朗公子呢。
北阙只当少年好奇,低声叮嘱他可在此府内小范围走动,但绝不能离开自己视线。
随后,他转向南阮利,“南员外,希望你能解释清楚,这恶鬼究竟从何而来,按常理,他们不会无缘无故主动纠缠生人。”
鬼魂前身亦是人,死后若无极深执念支撑,难以在人间久留。
而执念深重化为恶鬼者,其害人举动,多半与此地的人或物,与其生前执念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联。
南阮利脸上闪过一丝犹豫。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叶上初尽职尽责当一个只会卖萌的吉祥物,眉宇间透露着单纯,满是关切与疑惑,“南员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他状似体贴叹了口气,扯了扯北阙的袖子,“算了,北阙,既然南员外不便明言,我们强求也无用,这案子棘手,我们还是回去吧。”
说罢,他作势便要拉北阙离开。
南阮利顿时急了,慌忙上前拦住,“诶诶!二位仙长留步,请留步!”
他花费重金多方托关系,才从宁居仙君座下请来高人,岂能让人就这么走了?
“仙长,我说!我全都如实告知!只求二位务必救我南府上下老小性命啊!”他像是下了极大决心,咬牙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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