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水洼

开学后的天气不好,下午上空吹来一片冬天似的阴沉的云,裂开下上半天的大雨,上午晒得焦烫的路,冒着白烟,变得黑漆漆像铅球一样重,泥泞,秋老虎也在的,可能藏在某个树梢的缝隙间,等大雨停歇,气温又随之升高,前胸后背贴着一层衣服,胳肢窝下洇出汗渍,它出现了,像个面点大师加水加油搓一团面。

朱夏的脖颈因为一直扣得紧紧的衣领,闷出一层痱子。脖子的颜色更加奇怪,朱夏不愿意让别人看到,即便朱桐女士说可以在没人的时候解开扣子。那就只好每天洗完澡,用厚厚大大圆圆的粉扑沾上痱子粉,往脖子上扑。

每天早上出门也会补上一点痱子粉,朱夏照着镜子,讲究地将余粉都拍干净,避免沾到领子上。

雨后,路上出现一个个小水洼,像开了一只只小眼睛,闪着光,偶尔像块碎掉的玻璃片,友谊小学的一些孩子们喜欢踩水洼,交替左右脚跺着,把水洼的水踩得溅出来,踩得碎碎的。个别调皮的,就更喜欢在别人经过的时候溅到对方的身上。

于是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友谊小学内的小水洼出现在的地方越来越多。

朱夏不喜欢玩水洼,闷热的天气让他的胃口非常不好,每天带着惨白的脸色到教室坐着,更是专门在体育课开了假条不出勤,一个人留在教室,看看发下来的新书,把语文书要学的课文都翻了一遍,数学看不进,英语也看不进。五(2)班的孩子说他越来越像幽灵,什么时候就被风吹走了吧。

其实在暑假他还和明长嬴吵了架呢。他问明长嬴,那几个人会被鬼缠上吗?自己的热度一夜之间全退下了,会不会是转移了目标呢。明长嬴说不知道。

“如果呢?”

“你的问题已经解决了。”

“可是万一呢?”

就是“如果”和“万一”压得朱夏睡不好,明长嬴看着书,他似乎很喜欢朱夏的这本书,虽然没有开口说借,但确实会过来,在朱夏的家里看,偶尔,很少很少次,也会写点作业,朱夏抄了一点到自己的暑假作业上。除此之外,明长嬴对什么都不太有兴趣的心情,“我没有对他们负责的义务。还是你想听到我说不会,这样你心里就能说服自己不要紧,不用管了,就算真的出现问题,也和自己没关系。”

朱夏憋红脸,一把扯过明长嬴手里的书,撕拉一声,手指捏着的书页从中间被扯成两半。他把书往地板上一扔,瞪视着明长嬴扫视过来的黑沉沉的眼睛,明长嬴一声不吭地走了,走之前将书踢到了沙发缝里,朱夏跳起来,在他关上门后重新打开又重重关上。

暑假剩余的日子里,就再也没见到他。开学后,走廊里遇到过几次,明长嬴个子又抽高了,站在队伍的末尾,朱夏知道他不一样,心里的怒气更甚。朱桐女士问了几次,朱夏都不要听不要讲。她惊讶地讲道:“诶呀,你们还不是朋友,都已经开始冷战啦?”

他靠着桌子发呆,浪费了一节体育课,五(2)班的同学上完体育课,叽叽喳喳结伴回教室,浑身汗,脑门冒着烟,拿起水壶喝了好几大口。

升上一个年级,教室搬到了上一个楼层,座位也被重新排过,朱夏从角落的位置被老师调到教室中间,他的左边坐了个超级大嗓门的男孩子,这节体育课上完,他扯着嗓子冲进教室,即便朱夏听力不好,也能听清楚大嗓门的话。

大嗓门一坐下来,就和周围的人说自己在操场上找到了一个神奇的水洼。

“你们不知道吧,水洼能看到人的脸。”

周围的人都笑了,像镜子一样的水洼,连天上的白云都照得一清二楚的,何况是人的脸呢。

“那不一样。”大嗓门摇摇头,“因为我看到的是一张陌生人的脸。”

“你确定不是眼睛花了吗?”

“我眼睛视力好着呢。真的是一张陌生人的脸。不然今天放学我带你们去,看看是不是会看到陌生人的脸!”

“我还是不去了,看到别人的脸,感觉有点恶心。”

“也行,等我们去试试。”

朱夏听见他们已经说好放学后一起去找能看到陌生人的水洼。要是大嗓门说的是真的,那水洼里看到的很大可能是一些不好的东西,朱夏微微抬起头,想和他们说不要去,可是说了的话,他们还是一定要去,自己的心里会觉得好受吗?犹豫的时候,大嗓门他们拿着水杯,离开座位接水去了。

还是我能安慰自己,想要说的时候,他们正好走了,所以错开了没办法。这样会好一点吗?

答案是并没有多好,因此下午朱夏的身体更加难受,煞白的一张脸,嘴唇发紫,老师上课到一半,注意他的异样,暂停讲课,送他去医务室休息。

校医是一位慈祥的老太太,让他躺在病床上休息,拿体温计给他量体温,朱夏问是不是还有一位校医。

“没有啊,我还不打算退休呢。好好休息吧。”老太太帮朱夏掖被角,贴心地将空调温度往上调了一度。

那天的校医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朱夏的脑袋一阵一阵地疼,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快放学时校医把他推醒,“小同学真能睡啊,不过快放学了,赶紧醒醒回教室吧。”

“谢谢老师。”

朱夏小声道谢,睡完一觉身体的感受还是不好,他回头整理被子,头重脚轻地回教室。

桌上还摊着书,橡皮夹在书缝里,铅笔则从桌子滚下去了,朱夏低头找了一圈没有找到,就从铅笔盒里拿了新的,坐在座位上抄黑板上老师布置下来的作业。教室走了一圈人,要去看水洼的那群人也不在了。

此时朱夏坐在教室里,像一根银灰色的螺丝钉,小小一个镶在五(2)班上的花名册上。他理好书,背上书包,一个人默不作声往校门口走,路过操场时,朱夏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要不要去看一看那些人。不过心里却有一点难过。最后趁着天还有段时间不会黑,他选择快点回家,到了冷天,天黑得越来越早,留给朱夏的时间会越来越短,几乎没有悠闲的放学后时间。

第二天小水洼的事情开始传开了,大嗓门口中能看见陌生人脸的小水洼,不止一个,还有别的孩子在学校的其他地方发现了:室内体育馆门外角落的一个泥坑里,一楼卫生间里也有个小水洼,通往学校的路上同样有几个小水洼……它们都能看到不同的陌生人的脸。

一段时间里,友谊小学的孩子们渐渐迷上在学校去寻找能看到脸的小水洼,不需要什么仪式、也不需要什么特定的时间点,大家瞬间爱上了这种便宜的游戏。

每个人在小水洼见到了脸都不一样,浮现出的脸不可怕,比起恐怖,用奇妙来形容更加合适,拿出小本子去记下每张脸有什么不同,像不像什么明星,好不好看,大家聚在一起搞起排名比赛。

学校里的小水洼越来越多,除了一开始发现的几个,几乎每场雨下完,就会有新的小水洼出现,是雨呢还是学生们的热情呢,最终招来了这种现象,这下路上、学校就都长满了眼睛,有一个极其特殊的小水洼,出现在了墙壁上,滴答滴答,像一只留着泪的眼睛。

有个胆子很大的学生,好奇地摸了摸出现在墙壁上的水洼,他回过头说:“摸上去像果冻,你们看,”他将手翻来翻去,“果然什么问题都没有。”

小水洼可以摸呢!这个新的消息很快在学校传开了。一个一个摸过去,有的像果冻,有的不像,像豆腐,说什么的都有。

那如果浮现出陌生的脸时,去摸小水洼,摸到的会是脸吗?

这个提议一开始提出来,谁都不想去做,真的摸到脸反而有点恐怖了。但还是发生了一件争强好胜的事情,用这个提议打了赌。

“怎么样?摸到脸了吗?”

“好像摸到了……”

“真的假的啊。”

“真的咯。嗯……感觉像泥鳅,滑溜溜的。”摸到脸的孩子在裤子上蹭了又蹭手,在大家跃跃欲试时,皱着眉压低声音说,“我觉得还是别摸了。感觉怪怪的。”

“怎么啦?你脸都摸了,一下子变这么胆小。”

“水洼里的脸好像能看到我们。我把手拿回去,那张脸上的眼睛往我的方向移了一下。以前我们看到的脸,不都是像画一样一动不动的嘛……”

大家盯着小水洼看,水洼里的脸沉静地注视着大家。虽然没有再看见眼睛移动这样的异常,但是大家还是摁住好奇心,不再摸水洼中的脸。

再过段时间,大家对寻找水洼中的脸的热情下降了不少,下了一段时间的雨,放晴的日子开始多了起来,太阳像把火炬,渐渐烹热了潮湿,阴干的秋季似乎真的来了,小水洼一个一个闭上眼睛,没有再睁开,从前像珍珠一样撒在学校的各处,现在都消失了,随着考试的到来,孩子们的注意力还是转移到了学业上。

只有一处很阴凉的,也同样很隐蔽的学校某处角落,没有人注意到连日的雨水,在地面上攒出了一滩像水银般发着光的水洼,即便是寻找水洼的热情高涨期间,也从来没被人发现。在很多水洼消失后,它仍然存在,睁着眼睛,注视着这处阴暗的角落,如果有一天,有一个孩子发现了它,或许它会记得这个孩子是谁,因为水洼中那上百张的脸,都睁着眼睛,注视过友谊小学孩子们。

那一天不会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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