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隔日清晨。

蜀中风情不同于别地,天未亮时便已有小摊贩吆喝着叫卖朝食的,区别于京中坊市定点的开张与关门,这边买卖似是随意得多,商铺何时开门、摊贩何时收摊均由自己做主,除开那些天黑后仍久在街巷中转悠的,大部分做生意的极其自由。

所谓行商坐贾,干支主道街巷中固定商铺的“坐贾”构成锦州城商贸的骨架,流动摆摊的“行商”则是其中循环流淌的血液,构建出城中早市与晚市的同时又引来周边新鲜血液的加入,促使了蜀地经济的繁荣。

入蜀不过短短几日,孟栾便察觉到了一些蜀中独特的现象——商贾之间较大额度的交易用的竟是纸质字据。

燕朝货币沿袭前朝,用的仍是外圆内方的铜钱,传统通行于市的铜钱多以五钱为主,按照惯例,铸钱之成本材料所抵市场价值也应为五钱,此所谓“五钱铜板”之来历。太祖建国初期由于长期战乱,民间私家铸钱者不在少数,为减少铸币成本,商贩多以次充好,铸造而成的“五钱币”其真实价值远低于五钱,但流入市场时仍以五钱计算,中间差价即为铸币者所谋之暴利。随着大燕建国,社会安定,民间商贩欲壑难填,流入市场的劣币不减反增,严重影响了朝廷税收质量,后由太祖亲自操刀改革,收回天下铸币权,在宫中专设铸币之上林三官,即钟官、辨铜、技巧三者,由此天下铜币自宫中出,市场流通铜币标准趋于统一。

只不过万事俱变,不变者难存其间。

统一之良币利于各地经济恢复与发展,历经太祖、元帝及顺帝几朝后,江南及蜀中富户已成气象,商队结交跨州府做生意者不在少数。经由宫中发行之铜币当然货真价实,一枚货币便由足量贵重材料铸成,拿在手中沉甸甸的份量叫人心中踏实。

可当其被穿成一贯贯成堆置于马车作长途运输时,却是桩令人头疼的差事。

足量规模的铜币不仅沉重难运,且由于沿路缺乏专门保障,仅靠商队自带的打手往往不足以应付如蜂潮般席卷不停的山匪,仅在嘉定十二至十三年期间,光是江南道因水匪、山匪打劫而惨遭损失的商户便不计其数,此间还未算及因辎重过繁而多出的车马运费和铜币自身的折损,坊间为此甚至流传一句“未有百万不结伴,结伴不运钱”之童谣,长途交易之危险与靡费,可见一斑。

后由两地布政使联合上奏,请求于京中、江南道及蜀中各地道、县府衙设立“兑钱处”,行商出发前将其所备本金运往当地官衙寄存,由官府出俱盖有官印之凭条,待其跨域进入交易地界后,前往该地官衙,即可凭此条获得此前寄存于原地的本金。此举既免了铜钱运输之不便,利于商队出行,又避免了路途中匪徒打劫之风险,可谓百益无弊。

此策一出,各地观后即纷纷效仿,短短几年内户部国库中税务收入又翻了好几翻,此后每次上朝时户部尚书的腰杆儿挺得笔直,在六部尚书一众僵直的躯体中硬是拉出了一道潇洒的线条。

只是没料到蜀中这么快就又有了新方法。

孟栾颇为新奇地盯着那个从米粮铺子里出来的人,方才眼瞧着他将一个审慎叠放的纸质凭条从自己交衽领口下方,也就是胸前位置拿出,仔细数好后递给了铺子的管事,随后便直接拎着米粮出来了。

似乎交易中已不再直接出现铜钱了?

这一幕带来的冲击极大,孟栾虽未曾在户部任职,但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民间市井出身之人谁又没有被那几钱贯困住的时候呢?便是如方雁易这般如今过得堪称优渥的,谈及从前与夫婿在市集坊间做生意时的光景仍忍不住哽咽了喉咙。

这套规则显然在锦州地界推行已久,环顾四周,不止刚刚那个买米粮的男子,旁边卖锦缎裁剪成衣的铺子里似是也未曾用铜钱交易,想来应是地方约定俗成的方式,虽不知具体是如何运作的,但看看应当也无碍,说不定跟相关职位上的同僚商量琢磨一番,或许能研究出推广至各地的统一规章呢?

思及此,孟栾倒是决议再往市集里面多走走,索性现在时日尚早,方翎和韦筝蕴两人还在客栈歇息,昨夜三人聊到子时方止。此前方翎虽在信众提及冯巡并附上了自己所绘人像,只是孟栾动身匆忙,来不及一一探查其底细,只得将其中困惑之处向刘成业道明,拜托上峰大人在查清后能尽快寄信给自己,也好方便届时在蜀中的行动,从先前屈穆宁一案即能看出孔元正此人警觉非常,好不容易再次有了相关消息,若非有十足把握,孟栾实在不愿打草惊蛇。因此这几日除了一些盯梢和此前熟悉的任务之外,倒没有额外的事情。

左右闲来无事,多了解些当地民情也对以后行事颇有裨益。

孟栾边走边观察着,蜀中地形复杂,东边巴人盘踞在江河汇流之处,只留给蜀人其西部与高山番族过渡的地带,锦州地处蜀东,这一带有蜀中最大的平原,江流自西边山地蜿蜒直下,冲积形成肥沃平坦的田地,养活了蜀中数万百姓。

与此同时,锦州当地百姓也深受蜀西山地番族习性影响,民风较之内地更为开放,男子以自家女子受人喜爱为荣,若有客来访,皆会由家中女子接待,客若赞其寥寥数语,便会被当作箴言传唱开来。城中商铺更是如此,门前看店管事者皆是以女子为多,其干练飒爽之姿让孟栾也不禁连连感慨。

路过一家绣坊,孟栾忽的心中一动,倒是想带些蜀锦回去,这些布料花色虽不及宫里进贡的那些来的珍贵,却也不是寻常在京中能买到的,不管他日能否用得着,便是给方姐姐带些回去也是值了。

正待走近细看,不想耳边骤然响起呼啸风声,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从远到近,还未等孟栾退身至路边便狂躁而至,来人似是极其迫切,顾不及避开,便将她重重的撞到在了绣坊门旁的墙上,而后竟未作丝毫停留,便又继续朝前奔去了。

以前读书时夫子常说“山不就我,我即就山”之语,念及方才如山一般朝自己撞来之势,孟栾不由得苦笑一声,“谁说山不会来就我的......”话还未说完,方才来人的方向又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不同于方才之人的慌张,这些脚步快速却也轻盈,若是换做平时,孟栾一眼便能瞧出这些乃是训练有素之人,可惜剧痛干扰了神志,加之此前长久的赶路未来得及好好修整,漫长的疲惫袭来,让她的头脑开始晕厥,直至人群在她面前停下时,已是陷入昏迷。

***

醒来已是傍晚。

窗外昏黄的光线透过窗格洒在墙壁上,照亮了缓缓睁开的清丽眼瞳。

“醒了?”

一声低沉的问句从床榻不远处传来,虽是问句,语气却已是笃定。

尚有些昏沉的神志在听得这句问话后迅速归位,孟栾转头,手肘抵在床沿,掌心向下挣扎着想要起身,可惜忘记了自己此前的撞伤,猝不及防的剧痛另她瞬时倒吸了一口气,手上的动作随即听了下来。

桌案前的人像是没料到她一醒来便有这么大一番动作,当即放下手中的笔墨快速挪步向床榻,同时向房外唤来两位伺候的婢女,照顾着孟栾的伤势,扶着她慢慢坐起了身。

待得周遭之人退出去后,才斟酌开口:“......淳亲王殿下?您......怎会出现在此处?”

被问到的人闻言只是挑了挑眉,语气仍如从前般威严,隐藏了一丝打趣的笑意,随即朝她道:“这话不该是本王先问孟御史么?此时不在京中查案子,千里迢迢孤身跑来蜀中作何?”

“自然也是为了查案子......”孟栾原准备义正严词回答一番,瞥见对面的神色后音量不受控制地逐渐减小,只又小声补了一句,“倒也并非孤身一人......”

“哦?”时杲像是起了问话的兴致,顺着她的话继续问道,“那孟御史给本王说说看,为了来此地查案,刘尚书还给你安排了哪些人?怎么有正经事的时候全不见人影,却让本王的人撞见孟御史当街受伤了?”

这话说得,实在是让人尴尬,想来自己被撞昏厥的情景这位必然是瞧见了,孟栾纵然再怎么老练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此类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任谁都会觉得有些丢脸,她也没能幸免,当下便有些脸红,一心只想尽快找个托词转移一下淳亲王的注意。

还未等她开口,对面似是轻轻叹了口气,尽收起了方才诘问的语气,只缓缓对她道:“郎中说肩胛骨有些受伤,加上此前一通奔波气血消耗颇多,建议你这段时日好好静养,顺便将精气神养好些,”想到她平日里废寝忘食办案的作风,语气又威严起来,“来蜀中的案子等之后你可详细告之于我,至于你此行的同僚,方才应吉以派人去通知了,应当用不了多久便能赶过来。”

“至于其他的,你可以尽数说于我,当能妥善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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