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离川从海棠院愤然离开,顺腿便拐去了红梅苑。
柳星辰自打陪苏离川从京都城回来,脸色愈渐的差,月子没坐好,加之舟车劳顿,身子亏空得厉害。
补养是时长日久之事,可谁也不愿日日面对一张憔悴无神,干枯蜡黄的脸。
就连柳星辰自己对镜自照时,都不免会恶心厌烦,更何况是男人。
是以她的妆容越化越浓,脂粉越上越重,堪堪掩住满面病容。
本该柔美清丽的一张脸,生生化出了一股子凌厉的妩媚劲儿。
这下子,倒是当真同柳月影不甚相像了。
苏离川怒气冲冲的来,一屁股坐到软榻上,抄起矮几上的茶盏便牛饮了一通,也不言语,只坐着生闷气。
柳星辰透过铜镜看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的口脂,提裙而起,漫步靠近他。
柔荑轻轻放于他的肩上,不轻不重的揉捏着,娇声询问:“川哥哥这是在哪儿受了这么大的气?”
“你说你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竟是偏帮着那陈家妇,如此伤风败俗的女子,同她牵扯些什么,没地堕了侯府的身份!”
苏离川揉捏了下眉心,怒道:“月娘以前并非如此,不知何时变得这般乖张凌厉。”
以前月娘很乖巧的,从来都是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不会无端顶撞他、质疑他,全不似如今这般,两人一言不合便要吵起来。
柳星辰手上动作不停,边为苏离川揉捏着肩颈,边垂眸沉思,道:“川哥哥别这么说,姐姐一向温柔和顺,以夫为天,最是宜室宜家,许是累了吧?老夫人病重,一直是姐姐在照顾,日夜宿在青松院中。照顾病人最是消磨精神的,许是这么久以来,姐姐都没好生歇息过呢!”
苏离川的神色有些微松动,眼神也柔软了许多。
他回来这么久,一直未去探望过老太太,实在是没脸,更怕对上祖母失望的眼神,是以一直逃避。
柳星辰唇角含笑,柔声细语,“我听下人们说,前段日子渝州连日大雨,水位上涨,姐姐亲自上了堤坝,日日同农夫们一起用饭,自降身份,与百姓同甘共苦。哦对了,听说鹿鸣山的大当家也带着人去堤坝帮忙了呢!姐姐这样府中、柜上、堤坝三头忙,定然吃不消的呀!”
她捏了捏苏离川的耳垂,微微将身子压在他的肩头,声音带着些许蛊惑,“人一旦累得紧,脾气便不好,川哥哥当多体谅些。现在雨停了,姐姐也不必再去堤坝上了,歇些时日自会好的。”
苏离川听着柳星辰絮絮叨叨,神思却飘远了,满脑子只环绕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几个字。
怪不得月娘越发的不受教,原来是同那群山匪走得太近了。
江湖草莽,一身匪气,总愿讲究些愚蠢的仁义侠气,月娘这才会受影响。
想起那个眉眼深邃如刀,浑身充斥着狼一般野性不羁的男子,苏离川的眉心拧得更紧了些,微眯眼眸,手慢慢攥起了拳,眼中划过一道极快的阴鸷。
***
周汶寻柳月影是为了正经事——借粮。
一场连绵不绝的春雨,遭殃的地界可不小。
渝州因着官民一心,众志成城,将这场春雨可能带来的损失降到了最低。
可对于每年都要遭受伏秋大汛的利州而言,就没那么幸运了。
下属织阳县受灾严重,去年种下的冬小麦全部烂在了地里,颗粒无收,还没正经入夏,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已有百姓家揭不开锅了。
织阳县知县曾是周汶的同窗,也是位老实本分的清官。
“赵知县已上报利州府呈禀朝廷,相信朝廷很快就会拨下赈灾粮。可这山高路远的总要些时日,赵知县听闻了咱们的屯谷仓,想着能否先借调些许粮食救急,待赈灾粮到了再如数奉还。”
柳月影立马满口应下,“没问题,周大人需要多少同我说,我立刻着人安排装车,今日便能出发,想来不出三日便可送达织阳县。”
周汶忙躬身一礼,道:“在下替织阳县百姓多谢少夫人大恩。”
“周大人不必客气。”柳月影想了想,问道:“周大人是想派府衙的衙役们押送这批粮食吗?”
周汶不明所以,理所当然的点点头,道:“是啊,少夫人是有何问题吗?”
柳月影抿唇一笑,道:“我是想府衙人手并不多,不如将这差事交给鹿鸣山吧!他们常年靠山吃饭,对山道颇为熟悉,许是能更快将粮送到。况且雪狼的威名人人皆知,运粮途中也更安全些,周大人,您说呢?”
周汶想了想,他同雪狼在堤坝上相处了大半个月,着实对那位大当家印象深刻。
不止毫无草莽匪气,甚至透着隐隐的矜贵,虽年岁不大,却沉稳自持,全不似寻常只有蛮力的莽夫。
如此之人统领下的雪狼,许是不能简单的用“山匪”二字来论断了吧!
周汶稍作思量,便点头道:“行,便劳烦雪狼走这一趟,待事成,府衙必定论功行赏!”
***
鹿鸣山主寨。
小九挠了挠下巴,莫名其妙,“柳当家怎的给咱们揽了这么个活儿?”
阿修慵懒的倚靠在狼皮椅中,微眯眼眸,一根手指撑着太阳穴,稍一思量便明白了。
柳月影想为雪狼积攒声望,提升口碑。
粮是织阳县知县求的,是周汶借的,是济世堂拨的,可实打实送到百姓手中的是雪狼。
在百姓们心中,头一份的恩德便要记到雪狼的头上。
雪狼盘踞鹿鸣山多年,虽声名远播,百姓们也知他们并不作恶,可真正念及他们的好处的只有靠山靠水吃饭的人,例如疍家族,寻常百姓对山匪还是有天然的惧怕。
雪狼亲自送一趟“救命粮”,许是今后这威名会传到更远的地方去。
阿修唇角的笑意加深,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来活儿了,还不赶紧着?待回来,官府的封赏便下来了。”
小九吧嗒吧嗒嘴,哎哟,这可新鲜了,头回见官府封赏山匪的。
阿修也好奇,柳月影不会做赔本的买卖,让雪狼走这一趟,她会讨来什么封赏?
***
一般而论,做了好事、有所贡献的布衣百姓,官府表示嘉奖会发个公告,再给些银两、粮食便已是足够的体面,能向邻里吹嘘许久了。
柳月影却提了个别样的请求。
“牌、牌匾?!”周汶瞪大了眼,震惊的看着柳月影。
她眉眼弯弯,笑意暖绒,“是,此番济世堂不要什么嘉奖,所有功劳都归雪狼,请周大人墨宝,亲自题字,赏一块牌匾给鹿鸣山。”
“哦、哦。”周汶有些懵,这不要钱不要粮,要块不能吃不能喝的牌匾?
虽无此先例,却也好似并无不可。
“还要加盖官府官印,让衙役们大张旗鼓的送去鹿鸣山!”柳月影笑眯眯的嘱咐道。
“哦,好。”周汶略有些呆呆的,拿起桌案上的毛笔,拧眉沉思一瞬,提笔便挥毫泼墨,笔走游龙一般书写下四个大字——
浩气凌霄。
柳月影满意的看着桌案上的四个大字,点点头,笑得更欢了。
此时的周汶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是鹿鸣山的第一块牌匾,柳月影要的随意,他给的偶然,却远远不是最后一块。
后来的许多年,柳月影没事就冲周汶要牌匾,题字题得他是胡说八道的。
什么词儿都敢往上招呼,什么“光风亮节”,什么“功德无量”,什么“怀瑾握瑜”,什么“万古流芳”,怎么虚夸怎么题。
知道的是送给鹿鸣山,不知道的还以为渝州出了个十世大善人!
柳月影此刻的想法很简单,鹿鸣山二十八寨人口众多,赏钱赏粮多少是够的?许是怎么都不够。
既然杯水车薪,不如送点儿“名”。
陈家靠着那块贞洁牌坊得清誉满门,享尽恭敬礼遇,人人敬一句“书香门第、贞洁之家”,可见有时这么个不能吃不能喝的木头块子,只要盖上了官府的官印,便是值钱的。
是荣耀的象征。
当鹿鸣山接到府衙送来的牌匾时,全寨都懵了。
看着一群衙役在山脚下敲锣打鼓,喜气洋洋,后面还跟着许多看热闹的百姓,鹿鸣山众人皆觉得哭笑不得。
织阳县知县听闻周汶送了块牌匾,也跟着大手一挥,敬上一块——草莽英雄!
阿修瞅着两大块方方正正、恢弘大气的牌匾放在前厅中央,倒当真笑了出来。
而后无奈的摇摇头,眼中凌厉尽褪,溢上满满的宠溺。
这事儿也就她能干得出来!
小九瞅着那两块牌匾,越看越来劲。
你还别说,从未有人给山匪送过牌匾,更何况这还盖着官印呢!多稀罕啊!
有股莫名的骄傲油然而生,小九兴奋道:“大当家,咱们挂起来吧?”
阿修笑着点头道:“成,挂起来,挂得高高的!”
“得嘞!兄弟们,搭把手!”
“好嘞,来,使劲!”
“左边上去一点,哎哎,歪了歪了……”
“……”
这一日的鹿鸣山,好似格外热闹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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