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逐渐转暖,老太太的身子却不见丝毫起色。
孙郎中私下里偷偷同柳月影叹息,“已是油尽灯枯了,少夫人早做准备吧!”
柳月影心情沉重,这些时日几乎寸步不离的待在青松院。
老太太昏睡的时辰越来越长,之前还能醒转三四个时辰,如今却是整日整日的沉睡。
柳月影不敢有丝毫懈怠,尽心尽力的服侍,几乎凡事都亲力亲为,不假他人之手。
孙嬷嬷看着既欣慰又心酸。
老太太的儿子们个个只隔三差五的来瞧一眼,补药点心是没少送,嘴上也都和抹了蜜似的,什么关切的话都说尽了,却没有一个能衣不解带的伺候在病床之前。
苏离川倒是来探望过,却是在老太太昏睡不醒的时候,都没能等到老人家睁开眼看看他,便离开了。
无论是从前,还是如今,老太太的跟前始终只有少夫人。
柳月影面色沉静,不急不躁,细细的擦拭着老太太的手脚。
而后又捺了热帕子,为老太太翻身擦拭后背。
老人家躺得久了,就怕生褥疮,无论还有多少时日,她都想让祖母舒服一些。
夜已深,内室燃着微弱的烛火,未免惊扰到老太太,谁也不敢点太多的烛台。
如此昏暗的光线下,很是耗眼睛。
柳月影眨了眨酸涩的眼眸,将帕子扔到水盆中,这一番下来,她已出了一身的汗。
孙嬷嬷上前端起铜盆,关切道:“少夫人累着了,去歇息吧,今夜老奴守夜便是。”
柳月影摇摇头,道:“孙嬷嬷年岁大了,熬不得,还是您去歇着吧,我来守夜便好。”
孙嬷嬷有些心疼,小声道:“少夫人已经连着熬了几夜,即便年轻,身子也是吃不消的,何况白日里,柜上时不时地有事寻您,您这怎么能挺得住?”
柳月影摇头笑了笑,“无妨,我夜里能睡的,孙嬷嬷去吧!”
孙嬷嬷知晓,少夫人守着老太太,一点儿动静便惊醒,哪里能安枕?可她坚持,她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叹了口气,离开了内室。
四下寂静,柳月影看着床榻上的老太太,略有些失神,想起了许多小时候的事。
她没见过自己的祖父母,爹爹年少时便没了双亲,靠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头白手起家,慢慢地有了柳家后来的家业。
外祖家在京都城,小时候倒是偶尔会随母亲北上省亲,住上个把月。虽然外祖父母也是疼她的,可毕竟不常见,感情总有亲疏。
大多时候,他们一家四口常住渝州,是以于她而言,祖辈老人的温暖记忆大部分来自苏家的两位老人。
苏老太爷悬壶济世,一生行医,救过的人不计其数,为人爽朗正直,是个愿笑愿闹的老人。
苏老太太则像所有祖母一样,宽和慈祥,偏疼小辈,却也有刚正严厉的时候。
小时候的柳月影常被老太太抱在膝头,看着苏离川念书。
老太太含笑指着窗外院中的苏离川,逗弄膝头上的柳月影,“月儿你看,那便是你未来的夫君,你可喜欢?”
透过窗棂,院中小小的人儿已有几分书生气,一身蔚蓝色的衣袍干净清爽,一只小手背着,一只小手拿着书册,摇头晃脑的背着书。
杏花满枝头,微风吹过,好似带来一缕清香,院中的小人儿背到难处,会一本正经的拧起眉心,看一眼手中的书册,再继续满院子溜达。
小月影笑眯眯,甜甜的应道:“月儿喜欢!”
老太太抱紧了柳月影,慈祥的笑道:“好好好,月儿喜欢便好!月儿要同川哥儿一辈子都好好的。”
“……”
不知何时,柳月影倚靠在床榻旁睡着了,睡得迷蒙又不踏实,也不知是梦中还是回忆,她轻声梦呓着:“……祖母,月儿不喜欢了……”
睡梦中似是感觉到有什么人在碰她的手,柳月影一个激灵便醒了。
这是这些时日养成的应激。
一抬眸,便见老太太不知何时醒了,半阖着眼眸,布满褶皱的手艰难的想要摸柳月影的手。
柳月影忙反握住老人的手,轻声道:“祖母醒了?想要喝水吗?还是想吃点儿什么?”
老太太微微笑了笑,摇头道:“什么都不要,月儿,祖母想同你说说话。”
柳月影忙坐到床榻边,凑近些老太太,柔声道:“祖母莫急,月儿听着呢。”
老太太眯着眼,细细端详着眼前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良久,哑声道:“月儿,祖母知晓,这些年你辛苦了。曾经你同川哥儿两情相悦,劳累辛苦也是甘之如饴,即便你婆母不是个好相与的,你也从未放在心上。可自打星辰进了门,你就受了诸多委屈,你虽一句不提,有苦自己咽,可祖母都明白。”
柳月影心口发闷,鼻尖泛酸,忙道:“祖母突然说这些做什么,你好生休息,快些好起来,旁的事不要操心劳神。”
老太太抬手摸了摸柳月影的脸,道:“这些年,委屈我们月儿了,若你爹爹还在,定是要心疼的。”
想起爹爹,柳月影不自觉便红了眼眶,眼泪毫无预警,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人可以故作坚强,自我安慰着不在意,却经不住旁人一句“我知晓你受委屈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动作迟缓的为柳月影擦拭着眼泪,轻声道:“月儿别哭,祖母知晓,你苦撑多年多半是为了我这个老婆子。”
她沉叹一口气,闭了闭眼,“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啊,累了,管不了那许多了。到了下面见着你祖父,我也是不亏心的!唯有对你,祖母有亏欠。”
老太太握紧柳月影的手,“一直以来,都是祖母勉强你了,勉强你执掌中馈,勉强你顶门立户,虽说着疼你爱你,可祖母也是凡人,有私心,总会偏帮自家人。月儿,别怪祖母啊!”
柳月影越听越难受,喉咙堵得生疼,更令她心慌的是,老太太今夜的突然清醒。
老太太盯紧她湿润赤红的双眼,一字一句道:“苏家的气数尽了,月儿若撑不住便别再委屈自己了!”
这一夜,老太太说了许多,不知何时睡过去的。
柳月影亦呆坐了许久,不知何时天便亮了。
待到她回神时,却惊觉,老太太在睡梦中无声无息的走了。
她未给自己的儿孙留下只字片语,只同柳月影说了那许多。
苏老太爷走时留下一句“柳氏女必入苏家”,众人皆知。
可老太太却留下一句“苏家气数尽了”,柳月影是万不敢说出来的。
是以,众人只当老太太一直昏迷未醒,在睡梦中不知不觉的去了。
侯府为老太太发了丧。
苏离川作为长房长孙,同苏茂、苏年和苏盛一起为老太太扶灵,亲自送其棺椁入祖坟。
出殡这日,天色又阴沉了下来,雨一直未下,空气却沉闷的压在人心头。
柳月影披麻戴孝跟在队伍中,脸上是麻木的哀痛,泪已流干。
其实那一夜,她心有所感,老太太是回光返照才会打起精神同她说那许多。
这几日虽忙乱,可她守灵时,时而能想起老太太临终的那些话,来来回回的在脑中盘旋。
月儿若撑不住,便别再委屈自己了。
她可以不再撑下去了吗?
柳月影往火盆中扔进纸钱,看着火舌瞬间将其舔舐,化为灰烬。
***
老太太刚下了葬,二房三房便闹着要分家。
日日闹到公中,账房先生们不胜其扰,纷纷跑来同柳月影诉苦。
本是意料中事,可柳月影仍免不了满心烦躁。
老太太才走了几日,他们便如此急不可耐了,吃相会不会太难看?
柳月影一直压着此事,二房三房便出了新的路数来给她找麻烦。
老太太一走,好似家中的定海神针没了,什么“妖魔鬼怪”都撒了欢儿,蹦跶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高。
不是今日二房庶子在青楼同某商贾之子为争抢一姑娘大打出手了,商贾找上了济世堂,要柳月影给个交代;就是明日三房庶子在酒楼醉酒,打了店小二,砸了半间酒楼,老板不依不饶,偏让侯府给个说法。
如此这般鸡零狗碎之事数不胜数,永远收拾不完的烂摊子,擦不净的屁股。
柳月影疲惫不堪,焦头烂额。
环顾海棠院,这里是她自打嫁入侯府便居住的地方,如今也有六年了。
看着满院的茉莉花,还能忆起当初的甜蜜欢喜。
可如今的海棠院,乃至整个侯府,都如一个巨大的黑洞漩涡,不停地吞噬着她一切的欢愉与希望。
她是否还要在这个漩涡中沉沦,如此耗尽一生?
柳月影慢慢的在软榻上坐下,看着满院子的茉莉花,神思飘远。
青梅竹马,年少相知的情意是极难得的,细碎的回忆纵横了整个年少青春,他们是彼此的情窦初开,情之所起。
他们虽是指腹为婚,却不是盲婚哑嫁,比之许多人要强上太多了。
可缘何会走到如今这一步呢?
她微微垂下眼眸,无意识的拨弄着腰间玉佩上的流苏。
人人都说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合,可她和苏离川之间不知积累了多少回的“架”,吵完了也没“合”。
如此这般,他们还能回到过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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