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拨给利州的赈灾粮下来了,给织阳县的那一份会途经渝州,送往织阳县。
而此次押送赈灾粮的任务落到了雪狼的头上。
柳月影听闻消息时,有些意外的问道:“这是周大人的意思?”
赵五爷有些摸不着头脑的点点头,道:“应当是的吧,毕竟赈灾粮途经渝州城,周大人是要负责交接的。许是上回雪狼往织阳县送粮,事儿办得好,周大人便想着此番赈灾粮关系重大,便还将此重任交给雪狼了?”
赵五爷也是瞎捉摸,毕竟朝廷的事,他们这些小老百姓哪里清楚呢?
柳月影微蹙眉心,若有所思,许是便如赵五爷所说的吧。
她未多想,柜上的事井然有序,柳月影便准备早早回府。
可一想到要回到那个冰冷如黑洞的所谓的“家”,她就有些许头疼。
***
回到海棠院,竟意外的看到了苏离川。
桌上几碟小菜,酒坛已空了三个,他又喝多了,双目赤红,醉眼朦胧,即便坐着也有些摇摇晃晃。
柳月影蹙了蹙眉心,漫步而入,轻声道:“你怎么又喝酒?别喝了,醉酒伤身。”
正是老太太的热孝期,这般饮酒也不合适啊。
苏离川慢慢抬起头,双眼因醉酒而泛红,连眼神都染上了一抹热烈。
因着孝期,柳月影一身素服,是她寻常少穿的襦裙款式,纤腰被腰带勾勒得不盈一握,广袖轻垂。
长发绾起,只簪了一支极其素淡的银钗,鬓边一朵雪白的海棠,给她干净的脸上平添了一抹柔美。
因着连日操劳加之伤怀,眼前的柳月影带着娇柔的苍白,竟多了几分弱柳扶风之感,干净清透得惹人怜爱。
苏离川伸手拉住了柳月影的手,哑声道:“月娘,祖母走了……我知之前是我荒唐,我错了,我改!”
他抬头凝视着柳月影,道:“从今往后,咱们好好过日子,可好?”
醉意朦胧中有种说不出的愧疚。
柳月影一时没闹明白,他在愧疚什么?
半夏之事上,他不是还曾那般理直气壮的吗?
难道老太太的离世让他幡然醒悟了?
柳月影不欲同醉鬼为难,只道:“你喝醉了,早些歇息吧!”
说罢,便想将自己的手抽出来。
苏离川惊恐的抓紧她的手,紧张道:“月娘,月娘,你放心,小小一个里长如何能困住我?你放心,我会有出息,我会有大出息的!让你成为官家夫人,在渝州城乃至京都城都风风光光!”
柳月影看向苏离川,他的眼中燃起火热的执着。
自他落榜返乡,一直意志消沉,借酒浇愁,柳月影未管过他,想给他时间自我消化,自我调节,可这么久以来,她觉得他将自己逼入了一条死胡同。
柳月影想了想,实在有必要同苏离川好生谈谈。
她放柔了声调,轻声道:“即便只是一个小小的里长,夫君也可凭着自身的学识做出一番作为,有胆有识之人何其多,有幸者得遇伯乐,青云直上,却也有太多人怀才不遇,壮志未酬,不也平安喜乐吗?夫君,知足常乐,我们不是一定要博那功名利禄。
“再说,有周汶这般清正廉洁的上峰,只要你踏踏实实办事,一定会有升迁的机会啊!”
本意是安抚劝慰,谁知苏离川闻言,猛地一甩袖子,怒道:“你知道什么是里长吗?十里一亭,十亭一乡,十乡一县。我堂堂承恩侯府世子,拿个狗屁里长打发我,周汶不是在羞辱我,又是何意?如此上峰,何谈出头之日!”
柳月影拧起了眉心,有些意外的看着苏离川。
他抓起桌上的酒碗,仰头便灌了一大碗酒,哑声道:“你懂什么!我十三岁便是秀才,十里八乡谁人不赞一声神童,我若不出息,旁人又该如何看我,如何看苏家?!苏家的爵位降位世袭,传三代便没了,我若不出息,难道苏家要落回白身吗?”
柳月影的眉心越拧越紧,不解道:“苏家一开始不就是白身吗?白身怎么了?我们经商不是照样能让一家老小吃饱穿暖吗?”
苏离川嗤笑一声,眼中是浓郁到化不开的不屑一顾,“笑话!我堂堂侯府世子怎可入商道?你一妇道人家也就罢了,我丢不起这个人!”
一句话如一把刀一般直直插入柳月影的心口。
士农工商,商户向来低贱被人看不起,可柳月影不明白,凭什么商户就低贱了?
哪一个盛世皇朝离得开圣主明君,文臣武将,五行八作,三教九流?
无论是当朝天子,还是升斗小民,哪一个又离得开吃喝拉撒,衣食住行?
士大夫是高贵,农耕百姓和手艺人同样重要,各行各业,相辅相成,王朝才能安稳太平,繁荣昌盛,怎地就偏要分出个高低贵贱呢?
最让她无法接受的是本该最理解、最体谅她的人,竟也同样低看她?
恍惚中,柳月影竟无端想起苏离川之前同她说起半夏。
他说:“……我们发乎情止乎礼,我尊重她,从未轻视过她,更没有过逾矩之事……”
他从未轻视过一个秦楼楚馆的姑娘,却如此轻视为了他、为了整个侯府入商道的发妻?
简直是可笑!
柳月影缓过一口气,笑了笑,那笑意惨白到了极点,不自觉地轻声道:“仗义总是屠狗辈,无情多是读书人……”
谁知,一句话竟似踩到了苏离川的尾巴,他猛地站起身,一步逼近柳月影,怒瞪着她,沉声道:“屠狗辈?你所说的屠狗辈是谁?是那鹿鸣山上的山匪头子吗?你果然同他有苟且,你个不要脸的贱人!”
说着,他抬起双手死死的掐住柳月影的肩头,瞪着一双泣血般的眼眸盯住她惨白的脸,一字一句道:“你别做梦了,过了今夜,鹿鸣山就完了!”
柳月影顾不得他胡言乱语对自己的污蔑,只抓住了最后一句的重点,警惕的拧眉问道:“你什么意思?”
苏离川似带着泄愤后的快感,咧嘴一笑,道:“今夜,运往织阳县的赈灾粮途经鹿鸣山,雪狼不是要负责押运吗?呵呵呵……待到织阳县,雪狼便会被等在那里的官兵一网打尽,罪名是‘掳劫赈灾粮’,到时候,朝廷派兵围剿鹿鸣山,师出有名!”
说着,他手上用力,摇了摇柳月影纤细孱弱的身子,“你给我清醒一点!我一早便警告过你,离那群山匪远一点,你可有听过?一群山匪盘踞山头称王称霸多年,还真当自己是土地公、财神爷了?呵,无知小民敬他们两分,连周汶那个废物也给他们送牌匾,简直是有辱读书人!”
柳月影震惊的看向眼前略带癫狂的苏离川,别的她暂且还没想明白,唯反应过来一点。
雪狼以为此番押运赈灾粮同上回一样,是柳月影的意思,估计周汶也是这般想的,她却以为是周汶的意思,如此这般,三方打了个误差。
柳月影又气又急,周汶是渝州知府,熟知雪狼,也有所接触,她是放心的。
可赈灾粮是朝廷派兵押送,周汶怎么不想想,她怎会蠢到让雪狼贸然对上皇家的官兵呢?
她心下急转,苏离川说以“掳劫赈灾粮”的罪名打击雪狼,那么……这批赈灾粮有问题!
他说的如此笃定,必是他和背后合谋之人在赈灾粮上做了什么手脚。
否则,他一个小小的里长,哪有那么大的本事伸手赈灾粮?
柳月影顾不得细想,只想快些去阻止这一切。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最后看向苏离川,这一眼是透心的寒凉与失望。
一直以来,她可以包容他三妻四妾,可以包容他愚孝,甚至可以包容他懦弱无能,却万万容忍不了他品性有失,坏了根骨。
不知从何时开始,眼前人早已变得面目全非,再不是曾经的意中人。
柳月影沙哑到了极限的声音慢慢响起:“我以为你郁郁不得志总有再振作起来的一天,即便你一辈子都只是个小小的里长又如何?只要为人正直坦荡,便是顶天立地的好儿郎。我从未求你出人头地,名利加身,只求你光明磊落,无愧于心。”
她的眼眶慢慢泛起红,深深凝视着苏离川,眼中涌动着如巨浪般的鄙夷,“没想到你为了一己私愤,捕风捉影,竟枉顾天理,置百姓安危于不顾,你简直卑鄙下作,不配为人!”
“啪!”苏离川被骂得失了理智,甩手一巴掌扇到了柳月影的脸上。
柳月影微微偏头,脸颊疼得麻木,以能感觉到的速度肿了起来,唇角大概是开裂了,能尝到丝丝腥甜。
她未发一言,连管都没管脸上的伤,只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碎发,转身便欲走。
苏离川迈步上前,一把扣住她的肩头,怒道:“你要去哪?!你要去给那个莽夫通风报信对不对?你给我回来,想都不要想!我要他死,他就得给我去死!从今往后,你哪儿都不许去,老老实实给我待在苏家!生是苏家的人,死是苏家的鬼!”
一句话便让柳月影想起了齐绾——“生是陈家的人,死是陈家的鬼!”
犹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她呼吸都窒住了,一直以来只存在于虚空中的黑洞如化作实质,张开血盆大口向她扑来,要将她永世吞没,再不见天日。
柳月影铆足了劲儿,如拼命挣脱桎梏与枷锁,也如对世俗的奋力挣扎与反抗,她扬起手,狠狠一巴掌扇了回去。
“啪!!”
比之方才还要响亮的巴掌声响彻海棠院。
黑洞散尽,双眼清明,柳月影的眼中尽是冰冷的决然:“你、不、配!”
说罢,提起裙摆,转身便跑进了泼墨般的暗夜中。
一巴掌,打散了苏离川的酒意,也打散了方才近乎失智的癫狂与偏执。
他看着那抹纯白色的背影渐渐跑远,好似有什么在流逝,抽干了他曾经的青春年少,当真泪意上涌,红了眼眶,呢喃出声:“月娘,月娘……”
明日爆四章,和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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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 6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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