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月影的手边放着一摞账本册子,纤长如青葱的手指慢慢翻开一本,甩在了桌上,淡淡道:
“两年前,二房庶子在闹市纵马,撞残了一商贩,银子是侯府公中赔的,这是商贩当时签字画押的诉状。”
接着又甩出一本,“一年多以前,三房庶子在赌坊诈赌,被赌坊扣押,是公中掏钱赎的人,这是票据。”
“四年前,二房庶子逛青楼,同巡抚家侄子大打出手,是公中给巡抚送的人情银子。”
“半年前,三房庶子在城郊违法圈地,此地原有的五户农家被暴力驱赶,是济世堂出钱安置,平息民愤,这是当时农户们集体签下的诉状。”
柳月影勾着浅笑,手指夹起那一张张盖着通红手印的诉状,冲苏年和苏盛晃了晃,问道:“你们觉得,这些诉状全部递交官府,苏家会是什么下场?”
她垂眸,随意翻着手边的账册,轻声道:“二房三房这些年来交到公中的营收,账就没有对的时候,我记得当年丝绸和茶叶分给两房时,咱们可是白纸黑字写的清楚。”
柳月影撩起眼帘,眼刀冰冷直直射向苏年和苏盛,“二叔,三叔,咱们要不要去府衙掰扯清楚?你们还想不想分家了?”
随着她的话,苏年和苏盛的脸色都变了,一点点龟缩进太师椅中,缄口不言。
柳月影的言外之意他们听懂了——想大事化小,顺利分家,就老老实实把嘴闭上,少和稀泥,甚至还要在关键时候帮柳月影促成和离。
否则,咱们公堂见!
孙氏可不在意那些庶出的小杂种们,全死光了才好呢!
她看了眼李氏震惊到失语的表情,笑眯眯道:“月娘啊,一家子哪里能分得那般清楚,计较那么多还如何过日子呢?你听二婶一句,有什么事等气消了好生谈,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呐!你同川哥儿这都多少年了,那是前世的缘分,哪是说散便散的?”
柳月影笑了,看向孙氏,寸步不让,“二婶还是免开尊口的好,你娘家兄弟将良家女子诱拐进窑子这档子事儿,我都懒得提!你说过日子不能计较,呵,这话你不如同我这位婆母说啊!”
李氏也是到今日才知,公中竟被二房和三房抠走了这么多银子!
那么一分家,大房定然吃大亏啊!
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她的银子!
如今柳月影要和离,岂不是又要分走一大笔银子?
“不成!”李氏猛地起身,叉着腰,摆出泼妇骂街的架势,嚷道:“和离没门!你有什么脸提和离?你若想走,我苏家也不稀罕留你,川哥儿便赏你一纸休书!嫁来五六年,连个蛋都没下,苏家早该休了你!被苏家赶出门,我看你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休书?”柳月影轻笑着咀嚼这两个字,抬眸看向李氏,“李大头的账我还没跟你算,他私放血印子逼出了人命,这是诉状,你若再叫嚣,我便将李大头告上官府,告到你李家家破人亡,我倒要看看,你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柳月影两指夹起一张诉状,微微歪头,冲着李氏轻飘飘的晃了晃。
竟晃得李氏脸色瞬间煞白一片。
众人皆愣怔住了,或意外,或惊恐,或不解的看向柳月影。
好似这么多年,从未认识过她。
他们熟识的柳月影向来是温和恭顺,谦和有礼的,不成想竟有如此凌厉狠辣,破釜沉舟的一面。
苏茂率先反应过来,浓眉紧拧,“什么?李大头放印子钱,还闹出了人命?!”
苏茂怒火上头,差点一脚踹到李氏身上。
李氏怯懦的躲避,立时如鹌鹑一般缩了起来。
柳月影一双明眸淡淡扫视众人,个个的脸色或颓败一片,或青白交加,唯有青鸾静静立在苏茂身后,如一株睡莲一般,看向柳月影时,虽面色依旧清冷,可她的唇角却勾起若有似无的赞赏的笑意。
柳月影深吸一口气,抬眸看向苏离川,一字一句道:“休书莫谈,我只要和离!”
自打进了前厅,苏离川便是静默的,他静静地看着她,当听到她说出“和离”二字时,他的脸色肉眼可见的白了下去。
看着她同众人唇枪舌剑,丝毫不见退缩,他的眼眶渐渐泛了红。
一夜不得安枕,他的眼中布满了红血丝,映着通红的眼眶,好似哭过一般。
他似听不到周遭的嘈杂,只有些愣怔的看着柳月影。
李氏不管不顾的扑过来,抓着苏离川的胳膊,急切道:“不成啊不成!川哥儿,和离是要分家产的,这万万不成啊!”
柳月影只看着苏离川,认真道:“我什么都不要,济世堂是老太爷留下的,本就姓苏,各分号是在济世堂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也是苏家的产业。”
她垂下眼眸,想了想,“甚至……我当年嫁入侯府的嫁妆,也可尽数留下,只不过,那些铺面、田庄皆记在了小小姐的名下。”
小小姐便是柳星辰的女儿,因为天生不全,府中忌讳着,到如今也没给孩子起个名字。
柳星辰心头一紧,仓惶的抬头对上了柳月影的双眸。
浓妆艳抹都盖不住她一脸的惨白与惶恐。
此时的柳星辰竟有种感觉,她曾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姐姐都清楚,只因清楚,此刻她的眼神才会如此清明坦然,却再无一丝情意。
柳星辰心口闷得厉害,姐姐眼中的意思,她看懂了——今日一别,恩怨两清。
将嫁妆尽数给了她的女儿,是姐姐对她最后的温柔,已是仁至义尽。
柳家当年为柳月影备的嫁妆,数目着实不算少,是以此话一出,众人皆沉默了下来。
同时,也感受到了柳月影想要和离的决心。
唯有四个大丫头清楚,当年那份嫁妆与柳月影这些年闯出来的家业相比,只能算九牛一毛。
她们对柜上的事都不甚清楚,可隐隐觉得,这份“家业”可远远不止一个小小的济世堂。
柳月影轻声道:“只有一样,我要老太爷留下的行医手札,其余的我什么都不要!”
苏老太爷一生大憾便是未能得一天赋出众的高徒,一辈子行医所感、所悟、所得,只能尽数记录在手札中。
苏家三子无一人与医道有缘,是以苏老太爷留下的那套行医手札,苏家无人明白其价值,堆放在众多医书中日日吃灰。
柳月影嫁入苏家后,曾帮着老太太整理过苏老太爷的遗物,对那套手札印象深刻。
李氏的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心中盘算着。
柳月影什么都不要,只要一堆废纸,也没什么,她稀罕拿去便是。
她又不通医道,有能耐看得懂还会等这么多年?
如此算来,好似即便和离,苏家也不吃什么亏了。
前厅中静默了下来,人人各怀鬼胎,心中算盘打得劈啪作响。
柳月影祭出杀手锏,看着苏离川一字一句道:“你若不同意和离,我便将昨夜之事状告府衙,告到绝婚!”
众人一惊,什么昨夜之事?昨夜什么事?
可甭管什么事,绝婚一说可是人人都听明白了。
苏年慌了,忙拽着苏离川,劝道:“哎哟!这可使不得,川哥儿啊,我看月娘同你当真是没的感情了,你们年少相识,这么多年,不如给彼此一个体面吧!”
苏盛也跟着劝,:“就是就是,川哥儿,听三叔的,月娘再怎么说也为咱们侯府奔波操劳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能拿休书羞辱她啊!”
苏离川好似听不见旁人说什么,只愣愣的看着柳月影,眼眶越来越红,溢出了水雾,半晌,哑声道:“我写。”
春禾和夏蝉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笔墨纸砚,桌案抬到苏离川的跟前,他执笔良久,终是徐徐落下——
“放妻书:盖闻伉俪情深,夫妇语义重,幽怀合衾之欢,念同牢之乐,夫妻相对,恰似鸳鸯,双飞并膝,花颜并坐,两德之美,恩爱极重,二体一心。”①
苏离川笔尖舔墨,深吸一口气,拧紧了眉心,再次落笔,“同床共枕于寝间,死同棺椁于坟下。六载结缘,则夫妇相合,六年有怨,则来仇隙,今已不和,想是前世冤家,反目生怨,作为后代增嫉,缘业不遂,见此分离。”①
一滴泪,顺着脸庞滴落到了面前的纸张上,洇开了墨迹,好似这段年少情缘中的瑕疵,突兀的在那里,如何都没法无视。
“千万永辞,布施欢喜,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苏离川缓缓落款,签上了自己的名讳。
柳月影看他停笔,却迟迟未动,那滴泪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道刻骨的痕迹。
她深深的看着他,心中竟是异常的平静,无波无澜。
春禾拿起那份放妻书,捧给柳月影瞧过,便好生小心的收起来。
柳月影端然起身,理了理广袖,再懒怠多言,迈步便要往前厅外走。
苏年忙紧追两步,笑道:“月娘啊,你这也如愿和离了,那这分家之事……”
柳月影好笑的看向苏年,灿然一笑,“你们分家,干我何事?”
自己打去吧!
柳月影带着四个丫头潇洒转身。
前厅中乱作一团。
“大哥,咱们谈谈分家之事啊?”
“你先等会儿的,李氏,你先同老子说说,李大头逼出人命是怎么回事!”
“天爷啊!这日子没法过了!我可怎么活啊!”
“大哥大哥,咱们还是先分家吧!”
“分家?想分家可以,二房三房把这些年吃公中的都给我吐干净!”
“我可没有啊!都是二哥吃的!”
“你给我起开!”
“……”
一片嘈杂哭闹,伴随杯盏摔砸声中,唯有青鸾漫步走到前厅门口,看着渐渐远去的那道雪白清丽的身影,唇边的笑意越来越盛。
月影,从此天高海阔,任卿翱翔!
注:①改编自大英博物馆馆藏敦煌遗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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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第 6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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