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这么大动静,一早便传遍了整个侯府。
阖府上下的奴才们皆聚到了前院。
柳月影从前厅出来,转过廊下,便见成片的奴才等在庭院中,见到她的身影,奴才们纷纷跪下来,高呼着:
“奴才/奴婢等恭送少夫人!”
“恭送少夫人!”
“少夫人保重啊!”
“少夫人,换季莫贪凉,照顾好自己啊!”
个别丫头婆子不禁红了眼眶,泪眼婆娑的跪拜在地。
柳月影眼眶泛红,咬紧了牙关,带着四个丫头,步伐坚定的走过长廊,掠过一众奴才。
风扬起如墨的长发,青丝飞舞,裙裾扫过庭院百花,落英缤纷。
在一声声此起彼伏的“恭送、保重”中,她脊背挺直,一步步离开了这个她嫁来六年的地方。
马车是夏蝉一早雇好的,柳月影的行李也早已装车。
出了府门,却意外的看到了马福。
他仰着头,憨憨的笑着看向台阶上的柳月影,“少夫人,奴才伺候您多年,便再送您一程吧!”
柳月影没拒绝,在春禾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自始至终,再未回头看过一眼……
***
府中下人们的卖身契都归属于苏家,除了四个陪嫁丫头,柳月影谁也带不走。
可柜上不同,无论是伙计还是掌柜,签的都是时契,到期可续约,亦可解约,自行离去。
柳月影坐着马车一路去了济世堂。
赵五爷一大早被柳月影从被窝里惊醒,这一上午就没闲着,干脆利落的理出了济世堂各号的诸多事宜。
往日里,无论是账目还是库存,或者是柜上的经营运作,都已有成熟的流程,赵五爷只需交接完备便是。
待柳月影抵达济世堂时,赵五爷带着冯六和慕青早已等在了大门口。
看着她从马车上下来,赵五爷上前两步,好生上下打量了一番,那老脸紧张得,生怕他家姑娘被侯府扒层皮一般。
对上柳月影微微浅笑,赵五爷叹了口气,终是拍了拍她的肩头,哑声道:“姑娘这些年,受苦了!”
以前她还是侯府的少夫人,赵五爷是万万说不得这样的话。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一个劲儿的念叨自家姑娘受苦受累,岂不是盼着人家小两口的日子过不好?
可如今,柳月影既已离了苏家,那赵五爷闷了多年的话,终是能说出口了。
冯六和慕青不知发生了何事,一早得了赵五爷的口信,当真震惊又意外,可照例听令行事。
方一见到柳月影,两人便注意到了她苍白憔悴的脸色,许是熬了一夜都未眠,一双眼红得如兔子,疲态尽显。
外加这小脸儿是怎地了?怎么有些红肿?
那唇角干涸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冯六和慕青简直步调一致,表情统一,纷纷拧起了眉心,脸色一沉。
“五爷,柜上都交代清楚了吗?”
赵五爷点点头,道:“都交接好了,本身也没什么乱子,往日里清楚明了,交接时也方便许多。就如来时一样,我同冯六和慕青跟你走。”
当初柳月影嫁来时,带着这三人,走时亦然。
她微微笑了笑,点头道:“好。”
正说着,斜刺里蹿出道瘦小的身影,蹿到柳月影身边,“噗通”一声便跪下了,哭道:“少夫人!哦,不不,姑娘带我走吧!”
柳月影垂眸一看,竟是小四,她柔声道:“小四,你在济世堂历练多年,再熬一熬说不定能升掌柜的,大好的前程,跟着我作甚?”
小四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小四跟着姑娘才有大好前程,当初是冯掌柜瞧着我机灵,让我跑跑腿,后来是姑娘不嫌弃我笨手笨脚,总要培养我,小四不认济世堂,只认姑娘一人,以后姑娘去哪儿,小四便去哪儿!”
柳月影无奈的笑笑,抬头看向冯六。
他培养的人,总得他说句话吧?
冯六想了想,调侃道:“以后可没铺面了,姑娘要歇上一阵子,好一阵子没活干,可没工钱给你啊!”
小四抬起袖子抹了把脸,坚定道:“我可以不要工钱,给我口饭吃就成!我什么都能干,赶马拉车,送货卸货,劈柴生火,总之什么脏活累活,我都能干!姑娘……”
说着,又眼巴巴的看着柳月影。
冯六闻言笑了笑,冲柳月影点点头。
柳月影叹了口气,弯腰扶着小四的胳膊,道:“快起来吧,别跪着了。我是要歇一阵子,这阵子你便跟着冯掌柜或慕掌柜,他们让你做什么便做什么。”
“好!”小四应得比什么时候都大声。
各分号的掌柜们得了信儿,都聚集到了济世堂。
这些掌柜们,皆是这些年柳月影提拔栽培上来的,年年吃着东家的分成,在济世堂资历深厚,对他们的伯乐更有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感激。
柳月影抬眸,视线一一扫过面前的众人。
有人面露不舍,有人红了眼眶,有人低头偷偷拿袖子擦拭眼角。
柳月影笑了笑,拔高声调,道:“诸位,我年少入商道,有幸得遇诸位提携相助,这些年,能与诸位一路风雨同舟,月影感激不尽!今日,我同济世堂的缘分已尽,就此告别,但同在渝州城行走,来日再见,故人依旧!”
说罢,她双手交叠触额,正经冲诸位掌柜行了个礼。
掌柜们抖了抖广袖,齐刷刷的拱手躬身,朗声道:“恭送姑娘!”
“姑娘保重!”
“姑娘常回来看看我等啊!”
柳月影吸了吸鼻子,仰头看向济世堂的牌匾。
这块历经几十年春秋轮回的牌匾,是她曾拼尽全力想要发扬光大的传承,曾经为了苏家、为了苏离川,她无惧风雨,如今放手,她亦问心无愧。
只是多多少少都会有些遗憾吧!
日月更迭,潮涨潮汐,唯有那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在阳光下依旧泛着黝黑的光。
她最后看了眼济世堂,转身上了马车,再不留恋。
赵五爷也上了另一辆马车,冯六和慕青骑马相伴,小四机灵的跳上车为柳月影赶车,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离开了济世堂。
***
柳月影未回柳家,而是搬去了城郊的一处庄子上。
此地是前些年置办下的一处田庄,不算太大,却足够柳月影带着四个丫头安顿下来。
虽地处城郊,却并不偏僻荒凉。
不远处有几户茶农,往东边便是一大片茶田。
往南不远,临近运河支流,因地势较高,支流也较浅些,河水清澈,偶有成群的鱼虾在水中嬉戏。
巧的是,此处庄子离鹿鸣山不远,快马疾驰也就一炷香的功夫。
属实算个依山傍水,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赵五爷手脚麻利,办事妥帖,柳月影一发话,他便从一众地契里选了这一处,连柳月影自己都不记得这么一处别致的田庄了。
因时间紧迫,庄子上置办得并不齐全,还少些小物什,但整体干净整洁,环境宜人,大小合适,柳月影很满意。
她环顾四周,打量着自己的新家,笑眯眯道:“秋霜,冬雪,你们去城里转转,买些东西回来吧!看看缺什么,统统置办回来,不必在意贵贱,只要好看!”
说着,便随意的掏出一张银票递给秋霜。
小四颠颠儿的上前,殷勤道:“我给两位姐姐赶车,东西买得多,马车方便些。”
柳月影笑了笑,点头道:“也好,顺便……”
她垂眸想了一瞬,轻声道:“帮我买些香烛和纸钱回来。”
***
“哎哎,你们听说了吗?侯府少夫人被赶出苏家啦!”
“我知道我知道,听说少夫人连嫁妆都没能带走呢!”
“不对吧?我今儿个还瞧见少夫人去济世堂了呢!毕竟是少夫人一手打下的家业,哪能一点不分呢?”
“不对不对,少夫人什么都没带走,净身出户呢!济世堂到底是人家苏老太爷留下的,姓苏呢!”
“唉,少夫人好生可怜哟!多年心血付之东流,女子不易啊!”
“可不是!少夫人多好的人啊,这些年兢兢业业,任劳任怨,苏家这一手有点狠了吧?过河拆桥?”
“唉,高门大院复杂着呢!内里到底如何哪里是外人能知晓的,指不定这里面有什么事呢!”
“少夫人今后可怎么办?被休出夫家,日后还能嫁人吗?”
“开什么玩笑!?你见过哪个下堂妇再嫁的?又有哪个正经人家会娶?就说渝州城有点儿脸面的人家,谁也不会要的!村里的老鳏夫、老光棍许是可能吧,可你觉得少夫人会肯?”
“那有啥不肯的?现在许是不肯,等过几年,日子过不下去了,总会肯的。”
“少夫人的日子会过不下去?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
“快别少夫人了,以后改口唤一句‘柳娘子’吧!”
“唉……真丢人喏!也不知这柳娘子以后还有没有脸面出门啊!”
不出半日,承恩侯府的变故便被传得街知巷闻,百姓们一传十十传百,版本更是五花八门,流言沸沸扬扬,甚嚣尘上。
***
鹿鸣山主寨。
“大当家!大当家出事了!”
小九连蹦带跳,叫叫嚷嚷的往前厅冲。
这一路,他不能叫飞檐走壁,也得称一句“飞花掠树”,和个猴儿似的攀着树杈,一路上山,连不小心被树杈刮伤了掌心都顾不得了。
邢舟正坐在前厅的太师椅上,老远便听到这猴崽子的鬼叫,不满的拧起眉心。
柳如刀笑了笑,斜睨着冲进来的小九,责备道:“好好说话,咋咋呼呼像什么样子?什么叫大当家出事了?”
小九气儿都喘不匀了,连连摆手道:“不是大当家出事了,是柳当家出事了。”
阿修正坐在狼皮椅中擦刀,闻言手上一顿,撩起一双精锐的眼眸,死死的盯着小九。
小九咽了口口水,连忙道:“城中都在传柳当家被赶出了侯府,净身出户,现已离开苏家了!”
柳如刀顿住了手中的折扇,挑了挑眉,好奇道:“苏家长能耐了?还有本事把柳当家‘赶’出侯府?济世堂倒了?”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说什么的都有。”小九挠了挠一头乱发,拧眉道:“我就听了一耳朵,反正柳当家到底如何出的苏家,这我不知,许是当真被休弃了?”
听闻“休弃”二字,阿修的眼眸倏然一沉,凌厉的光闪过,杀意藏都藏不住。
邢舟正在翻一本册子,闻言,头都未抬,不咸不淡道:“依我看,苏家想给柳当家一纸休书,不容易,以她的心性,想来是和离了。”
柳如刀笑了笑,斜睨着上座的阿修,吊儿郎当道:“到底如何,当面问问不就知晓了?你不去看……”
话音未落,一阵风刮过,众人眼前一花,前厅上座处已不见阿修的身影。
柳如刀无奈的摇摇头,得,忍了这么多年,终于无需再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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