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安全的路是天空,但是现在空轨已经停止运行了,我不得不徒步二十公里,从几近废弃的国道穿过荒原,回家。
只要回到家就好了,只要让我回家……
区区二十公里,我绕着我们小区一天就能走二十公里。我奔跑在大路上,看大路逐渐变成小路,从玻璃,到钢铁,到水泥,到石板,城堡的投影像鬼影一样,还在穷追不舍,发出群魔乱舞的笑声。
石板的间隔越来越宽,宽度却越来越窄,我个子矮,一步没跨到下一块石板,踩进了毛茸茸的草地。我吓了一跳,猛地往上提脚,鞋底被扯了一层下来,我最好看的小皮鞋!!
天彻底黑了,快要伸手不见五指。住在城市里的人对夜晚的概念已经被改变了,他们会认为夜晚是时间的另一半形式,但那是在灯光下。
在人类文明尚未征服的地方,夜晚是目盲、危险与死亡的集合,是黎明时新增的坟茔。
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被迫慢了下来,尽力控制住恐惧的颤抖,小心翼翼地踏着石板往前走。往前又有一段开裂的水泥路,甚至还有残破的扶手,带刺的灌木张牙舞爪地从裂隙生长出来,绕着扶手往上攀,阴影里仿佛有不可名状的鬼在注视着我。
我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去想乱七八糟的随便什么事情。月亮还没有出来……好冷……好饿……想吃冰糖炖梨……不是才吃过吗怎么又饿了难道我真是饭桶?我也好想过有钱人的生活啊,妈妈……停,换一个。荒原……要抽查的古文还没背……荒,古义不长草的地方,今义没人的地方……
一棵横倒的巨木让路面强制改道,硬生生拐了个弯螺旋往下一层,看来这里以前是个小小的断崖。我轻触着粗糙的水泥扶手往下走,底下在枝叶的掩映间居然有光,暖黄的灯光,我激动起来,只听热闹的人声遥遥传来:“驱鬼还是得看道爷我。”“得了吧就你,不伦不类的,上次谁吓飞出去了?”有人嘲讽他。
我三两步窜下去,快要喜极而泣,有一种在孤儿院见到亲人的感觉。那是一群打扮得怪模怪样的人,有些穿着道袍,有些穿着阴阳师式的衣服,有些衣衫褴褛像个乞丐,拿着桃木剑、符纸、拂尘、佛珠、衣衫褴褛的那个端着一个碗,好吧,这好像是真乞丐。
我跑得太急,“扑通”一下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跪在水泥路上。他们看到我,“哎呦”了一声纷纷围了上来。
“这是谁家的小女娃儿啊这么荒郊野岭的一个人?”刚刚自称“道爷”的那个似乎是个领头的,关切地伸手搀扶着我起来,我“嗷”地哭了出来,话也说不清,路也走不动。
他们把我带到国道旁的大棚,我一哭起来就不记事了,说了什么话,怎么过去的,一概不记得。他们是自发组织的巡夜志愿者,负责夜半年开头在荒原边缘搜救受困者。上城区居然还有志愿者小队,这是我没想到的。中城区的中老年人闲得无聊也会做志愿,但上城区的金贵人们竟把巡夜这种事丢给老人做,真是没爹没妈的贱种,臭不要脸。
他们翻出一块毯子,用火烘暖了给我围着,有股老人的怪味,挺恶心的。但我缩在毯子里没动,手里捧着一碗他们给我煮的胡辣汤,稀里呼噜喝。其实碗也恶心,脏兮兮的,有残留的油渍,但我是个有教养的人,脾气还很好,所以我只是在心里嫌弃,没有说出来,还把汤喝了个一干二净。
看,多么有礼貌的我哪。堂姐以前还总说我嘴比她爹的脚都臭,我说你放屁,你怎么知道,你舔过你爹的脚了?
然后她把我揍了一顿。
再回忆下去就不太礼貌了,吃饱喝足,我裹着毯子昏昏欲睡。地上已经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人,他们随便铺个草垫就躺下了,还有些连垫子都不铺,直接打赤膊躺在满是灰尘的水泥地上,噫呃,好脏。
我在将就着睡和离他们远点之间选择了离他们远点将就着睡。第二天被叫醒“哎你这娃娃咋睡这么边边呢,也不怕着凉”。我眨巴着眼睛懵了一会,那个婆婆还在滔滔不绝:“仗着自己年轻就贪凉,等你到老了就有苦头吃了。”
还没人这样对我说过话,我懵在那里,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好在她似乎也不需要我回答什么,只是有个人听她絮叨就好。
“你看这睡眼惺忪的还没睡醒呐,睡吧睡吧,年轻人能睡着就多睡点,像我们这种老了都睡不着了。”她把我的毯子往上掖了掖,看我没反应,一边念叨着一边走远了,志愿者们开始准备下一次的巡夜。
他们很快出发了,只留了几个人下来看火。植物会避开高温的地方,对抗侵蚀,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泼火油。但是新鲜的枝条汁水丰富,里面还有阻燃成分,砍下来还得处理一下,晾好几天才能用作燃料,不愧是祖上吃屎长大的,真恶心。
困。
昨天跑了那么远的路,我才睡了四个小时。这昏昏欲睡的感觉让我想起学校的历史课。台上老师第一百零八遍重复着我倒背如流的知识点,奈何有些蠢货就是记不住。
“一百五十年前,也就是旧历336年,人类发现植物开始从自养向异养转变。之所以说是‘转变’而非进化,因为这个概念尚存在争议。进化的基本单位是种群,但是科学家们却发现,在同一个植物种群中率先从自养转化为异养的个体,开始寄生并杀死尚未转化的自养个体……”
我撑着脑袋的手一滑,差点磕桌面上,困死我了。同桌还在和我说悄悄话:“学历史有什么用啊,反正又不能改变过去。”他是老师重复知识点的目的,怎么都记不住的蠢货之一,但他本人却无知无觉,要不怎么说是蠢货呢。
我随口道:“历史好玩啊,过几年就可以记录人类怎么灭绝的了。”
他惊恐地看着我:“你怎么会这么想?”
老师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小动作,“超灵质主义提出了一种观点,他们认为地球‘活’了,想要抹杀人类以及人类文明的存在;而自然归纳主义则认为,这是生物进化的必然趋势,植物采取了类似于社会结构的进化策略……”
我烦得要死,想到学校不能骂脏话,委婉地表示:“我觉得人类挺该死的,不听课吵我睡觉的蠢货尤其该死。”
他听懂了我的暗示,讪讪地转回去坐直,闭上了嘴。
我又被吵醒了,什么东西在刮擦着,一下一下的。我睁眼看去,是留下来看火的乞丐在搓身上的泥。礼貌归礼貌,任谁睁眼看见有人在离你不到五米的地方搓泥,也不能很好地维持表情。
他发现我在看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豁了牙的大嘴晃得我反胃,“不好意思啊,我住地下室的,没来水。”
我听过这种人,上城区的无业游民,被这棵庞大的树吞尽了物质和精神,品相通常很差——比如我面前这个,没有成为异宠的资格,归宿只有两处,在不到三平米的地下室里等待人权协会千年一遇的面子工程,或者去果园里当个一次性消耗品,为奢侈品繁育产业添砖加瓦。
以前我妈总是吓唬我说再不听话就把我赶出去当乞丐,那时我还会意思意思害怕一下。现在一个活生生的乞丐真的站在我面前了,我才发现原来小时候的胆子还是太大了。让我住三平米没水没电的地下室,翻垃圾桶找吃的,不如让我去死。
他挪去棚子背后搓泥了,我没管他,闭上眼睡回笼觉。
再次睁开眼时,志愿者们都回来了,正绕着大路拉栅栏。人造物可以短暂阻止植物的侵蚀,但我并不认为这种脆弱的防御工事有什么用。
“我们要走啦,”那个穿着阴阳师服装的领头者朝我走来,担忧地看着我,叹了一口气,“实在没地方去,你就找个好人家投靠吧……”
嗯?等等,什么意思?我愣住了,刚睡醒的脑子还很懵懂,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所以……他们要走了?那我呢?他们把我丢在这里了?
他看上去非常无奈,那是一种有心无力的无奈:“我们这里没人有养殖许可,别再往前了,太危险。”
然后他顿了一下,搜肠刮肚找出几句话来劝慰我:“你去投个好人家,做半年异宠,没什么的,你还年轻,别惹人家生气,说不定以后还能拿回名字。”
自从异宠养殖法通过许可以来,我就没见过能拿回名字的异宠,要不他们怎么把这条法令放最后一条呢。
那人说完,大概自己也觉得荒谬,局促地站了一会,看我没有什么反应,还是转身离开了。
他们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而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被潮水般的无措和恐惧吞没。是啊,我怎么有脸看不起他们呢,就算是乞丐,好歹也是努力挣扎求生过,拥有上城区居住证的乞丐,比中城区的随便一个人强上百倍,而我才是无家可归的那个。
那些人看我不动,也过来劝我,翻来覆去,不过是那几句“活着最重要”,“你还年轻”而我没有任何回应。慢慢地,人们来来去去,来的人少,去的人多,一个一个都离开了,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和家庭,不能为一个陌生人搭上性命。
所有人都走了,我坐了一会,掀开毛毯站了起来。火堆仍在噼里啪啦烧着,他们留下了不少干粮和燃料,人总会做一些没用的事情让自己的良心好过。我没管那些大包小包的食物,步履蹒跚地向荒原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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