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前，海厄罗还对这座未来都市头晕目眩，踏进地图上标注的公司地点时，他已经能熟练地描一眼腕部的电子手表，再像模像样地整理西装领带，俨然一名土生土长的C市上班族。

圣庭的服饰以简朴为特色，在千年前的人间也曾流行过一段时间。而深渊则偏好繁复的衣着，这样的风尚在传至人间时被起名为“哥特”。

卡佩见海厄罗如此上道，自己则有些不自在。他不喜欢衬衫束缚胸口的感觉，试衣间里觉得刚刚好，此时才意识到买小了一号。

公司所在的楼盘地处市中心。一栋方方正正、楼层数为七的老房子被夹在高楼大厦间，甚至称不上格格不入，而是无声无息。因为只要不在附近的街区走动，很难注意到它的存在。

老旧的电梯缓慢上行，停在六楼，金属门先是敞开一条缝，停顿半秒，才完完整整地现出楼道。室内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这里不是商业用房，只是一座老得不能再老的居民楼，倔强地跻身于不属于它的时代。也许除了这家特别的公司以外，那些紧闭的防盗门后居住的不过是腿脚不便的老人和中年单身汉。

602，卡佩敲响了铁门。

门开了，一名棕色短发的女子站在玄关，身后是摆放着沙发与绿植的待客房。

“是海厄罗先生与卡佩先生吧？等候多时了。”她身着合身的无褶黑短裙，没穿高跟鞋，却和海厄罗在同样的水平面上。对一位女性而言称得上是罕见的高个子。

“你认识我们？”卡佩谨慎地立在原地，海厄罗却已半只脚迈了进去。

“莎莉小姐的算法不会有错，请进吧，咖啡已经准备好了。”

在海厄罗狐疑的目光中，短发女子微笑着引二人至长沙发上落座，离开片刻后，一位银发男子出现在门前。

一瞬间，海厄罗汗毛倒竖，摸着胸口的十字架挂链弹出一柄细而尖的利刃，卡佩已然起身挡在海厄罗身前，雷电缠绕在右臂上。

极为浓重的血腥味！

那股令人不安的气息正以银发男子为源头向四周扩散。不是普通人类嗅觉可以轻易感知的铁锈味，而是夺去无数生命后，被仇怨浸染的气味。杀手、军人、屠夫身上都会有这样的气味，然而这名男子身上的血腥气已远超正常生物的阈值。

“哈哈！哈哈哈哈哈！”男子见二人的反应，非但没有迎战的架势，反倒鼓起掌来，“一流的感知力，不愧是贵客。”

“你是什么人？”卡佩并没有挥开手臂上缠绕的电流，常年逃亡的经历使得他养成了警惕的个性。

“介绍一下，这位是奇迹社的负责人，亚历克斯先生。我是他的助理，妮丝。”刚才消失的短发女子不知在何时出现在了男子身旁，悄无声息，竟连卡佩二人也未曾察觉。她一只手肘撑于亚历克斯的肩侧，笑眯眯地斜靠着。

“妮丝，你先去准备材料，我要和二位聊聊。”被称为亚历克斯的银发男子无所谓地走进屋内，坐在与长沙发斜对着的单人椅上。卡佩的视线游走在他的鼻翼与眼角，又透过唇缝打量牙齿。如果他是一位正常的人类男性，年龄应该在三十五岁上下。

在确认对方暂无攻击的意图后，他才重新坐回海厄罗身边。

“实在抱歉，刚结束外勤工作，还未来得及好好清理一番。”银发男子满眼含笑，将糟糕的待客礼仪一笔掠过。

“洗不掉的。”海厄罗蹙眉。

“内行啊。”亚历克斯很自然地接话，“不过二位还请放心，我们并不是杀手组织。绝对合法、合规。“

“我们不懂这里的法律，此次来访并无它意。”卡佩从口袋里取出艾森尼诺石，亚历克斯的双眸随之眯起，宛如根据画面自动调整焦距的镜头。

“魔石的诅咒么。”

“你有解除的办法？”听见对方开门见山地点出了魔法的名字，卡佩的话头接得很急，谨慎归谨慎，他并不是个有耐心的人。

“天使与恶魔共同手执十枚银印，无需施咒者的许可，便可破除封印。”

“银印，那是什么？”海厄罗强忍着对血腥气的不适，把目光投向亚历克斯。这个男人很强壮，比卡佩还高，左手小臂上是一圈纹身。千年来，他不曾接触过禁术，不得不承认，所谓的银印让他萌生了兴趣。

在这之前，他有一万次机会可以找借口，告知卡佩自己的翅膀已经全部折损，恢复法术需要消耗长短不定的时间，然后扔下这位流浪的皇子独自离开，天使在人间生存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然而从卡佩提到魔石的诅咒开始，到现在与一家行事诡异的公司交涉，海厄罗没有提拒绝的事情，甚至不曾犹豫。海厄罗和其他天使不太一样，比起正确的事情，他会选择自己想要做的。若不是如此，也不会落得被圣庭处刑的结局。

亚历克斯不紧不慢地端起那杯属于自己的咖啡，解释道：“银印也就是——被压缩的崇拜。”

人类的心中有无数强烈的情感，情感达到一定的浓度时，通过具现化魔法便可得到对应的产品。

海厄罗对此早有耳闻。例如喜剧之链，快乐所凝缩的链条，被其缠绕生物会忘却痛苦，大笑直至痴傻。

人类诞生的伊始，就是人类的情感出现于世间的时刻。即使有无数上古之民致力于研究与解构这一产物，情感却如浩瀚的海洋，常看常新，内涵深广，未曾被完全破译。而由情感具现的产物，往往有很高的危险系数。

崇拜的银印……

“想必贵司有诸多获取途径吧，否则我朋友的先辈也不会指路于此了。”海厄罗和亚历克斯对视，他认为卡佩在涉及亲人安危的情况下表现得过于急迫，易留下把柄，这类交涉更适合自己来主导。

原本在他心里恶魔不过是对感情若即若离的冷血生物，为了利益可以牺牲掉朋友乃至是血亲，倒是没想到，卡佩会为了家族做出如此的牺牲，明明自己逃走就好了。

“朋友？”卡佩嘴角上扬，对海厄罗这个无心的称呼感到欣喜若狂。海厄罗莫名其妙地睨他一眼，掐了掐他的大腿示意其噤声。

“当然。倒不如说，我们公司所做的业务，是这个世上能生产银印的最便捷的渠道。”

“劳务派遣还有这个作用？”海厄罗质疑道。

“我们的派遣可不拘泥于普通职业的雇佣。妮丝，给他们看看。“亚历克斯招呼了一声从房间里出来的短发女子，印满字迹的两摞纸张被放在了红木茶几上。

海厄罗拿起翻看。纸面上印着业务简介与公司成功案例：

魔蛇饲养员：为洞穴里的三万九千条魔蛇提供营养均衡的饲料，演奏音乐令魔蛇们保持舒畅的心情以加快蜕皮速度，定期记录每条魔蛇的身体状况与鳞片配色、图案，为艺术协会提供参考集。

塔格尔蛛丝傀儡师：采用塔格尔蜘蛛的蛛丝制作傀儡线，并操纵傀儡在圣戈丽剧院的三百人厅表演戏剧《卡门》，趁机操纵在场观众的心灵世界十小时，以频繁发表个人意见的行为方式，扭转互联网上的炸弹案舆论。

星空飞行体验家：于夜晚9:30从三十层楼高的阳台一跃而下，记录五感的体验情况，帮助游戏公司开发VR版自杀模拟器。

生物合成专家：挖掘多种生物融合的可能性，预测生物融合后的外观、习性、身体能力，并通过摄食□□的奇美拉蚁进行实践演示，为生物科学领域改造超级生物提供想法蓝图。

……

海厄罗揉捏太阳穴，他早该料想到此行并不是小打小闹。塔格尔蜘蛛、奇美拉蚁、魔蛇这一类生物与普通人类鲜有交集，大部分居于圣庭与深渊的外围。

因而，人类倘若知晓这些魔物的存在，除去误打误撞跌进外围的倒霉蛋，就是精英中的精英。不仅需要极为广阔的信息网来打通渠道，对个人的身体能力、临场反应力等也都是一种考验，即使是人间的特种兵，也很难在那种地方全身而退。

很显然，公司所谓的劳务派遣，面向的不是普通人。

而顺利完成这一类常人看来不可思议的工作，绝对能从雇主心中收获浓度极高的崇拜。

“卡佩。”

“嗯？”

“不如启动你之前的“吃掉月亮”计划，乐队出道同样也能得到他人崇拜，慢是慢了点，好在光彩。”

卡佩闻言，眼睛忽地亮了起来，他不认为这是个玩笑话，并打算离开公司后就朝着乐器店行进，“亲爱的，你做了这五百年来最正确的决定。”

“打断一下，”亚历克斯阻止了满嘴跑火车的二人，“如果是量化数据，以每两周上一次红眼论坛热搜的偶像为例，积攒十枚银印需要二十年。”

“虽然对二位而言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不过据我所知——”一阵风吹进窗户，额发的阴影在他的颧骨上扫来扫去。海厄罗发现亚历克斯的左脸上有至少三道疤痕，一道是很久之前留下的，依稀能看见痕迹，一道颜色略深，描摹着凸起的棱，一道是裂纹，像摔碎的瓦罐。

他摸着下巴，棕色的眼睛深不见底，“你们把圣庭和深渊全得罪了，追兵应该有不少吧？”

风声在耳畔窃窃私语，房间里没开空调，已经染上了夏初的暑热。一半的阳光被隔绝于窗外，比起刚才，似乎要更凉快一点了。那家伙应该也发现了。当初在学院里，卡佩从未忽视海厄罗的暗号，有时候还很给面子地过度解读出百分之两百的含义，海厄罗同他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朝着亚历克斯摊开双手。

“没错，窗外就是。”

话音刚落，雷电的织网在巨响中覆盖玻璃。

五名圣庭天使围聚在居民楼阳台外，每位天使张开的羽翼足足有三米，宛若乌云般投下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