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家的那一天,我都没吃上饭,我没去巴黎,而是游离在步行去布鲁塞尔的路上。
月光会照亮我的路,富人窗户里飘出来的烤肉和炖菜的香气便是我的一餐。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是怎么度过的那些天。路上没有多余的食物,我也没有钱,能卖的都卖了,但仍然不够。
我学着在夜里去垃圾桶里翻残羹剩饭,忍着滔天的酸臭味,找些菜叶和水。后来我在街上找面包屑,或去路人手里讨吃食。我还学会了吸烟,因为捡到了一个烟头。
没有固定的住所,到了晚上我就睡在桥底下、商店门口,再或是码头的泊船。
衣衫褴褛,我想起背着十字架的耶稣。我的头上、腋下生满蛆虫,我被疾病和饥饿摧残。躺在麻木的陌生人之间,我不止一次地觉得我要死在这里——可恶的贫穷!昂贵的自由!
天山上的苦行僧、婆罗门之子悉达多、流浪的歌尔德蒙,现在再加上一个,布鲁塞尔的阿蒂尔·夏莱。
在我的坚持下,终于,我踏上了异国的土地。
我不曾想到天上会飘起小雨,在这几天的跋涉里,我的靴子已经磨破,衣服也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雨水浸透全身,我饿得只剩半条命。
哈哈,真是太难堪了。
我看着路人一个个跑去躲雨,自己则坐在布鲁塞尔的大道长椅上,就像墙角那个流浪狗。
一个嫩白的小手向我伸来。
“你怎么自己坐在这儿?”
声音纯净又空灵,不带一丝杂质。
我抬头,头顶上多了一把伞,把我和一个姑娘笼罩在一起。
灰色的天空之下,亚麻色的长发,碧绿的纱裙,修长的脖颈——春之女神!
她莹莹的目光充满关切。
我的天空突然明媚起来了。
“你是迷路了吗?”她问
我没回答——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那么着急,我却笑出声。
眼睛弯起来,嘴角也上扬,只觉得世间最美好的情愫充斥全身。
我丧失了语言功能——笑容是我唯一想给她看的。
那样子一定很傻,但我就会抿着嘴笑,到最后牙齿也露出来。
她也被我弄得哭笑不得,我俩就像好久不见的老朋友,就在布鲁塞尔的一把伞下看着彼此开怀大笑。
她边笑边说:“你这个小流浪汉,不会是个傻子吧?”
我替自己解释:“小姐,我不是傻子,我叫阿蒂尔。被父母送来环游比利时,结果钱却被偷了。”
“天!那太可怜!”她惊讶地捂着胸口。
“我叫拉妮娅,你可以到我家借宿一晚。顺便给你的家人写信。”
“谢谢,您太善良了。”
我摘下帽子像她鞠躬,她的身上有巧克力的香气。
我跟着她回家。刚进门,壁炉散发的温暖热浪就包围了我。不过与之而来的,还有戒备和反感的眼神。
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站起来:“拉妮娅,你带了谁回来?!”
拉妮娅拍拍我的手,叫我安心。
她走过去,把我的遭遇告诉那男人。
我站在门口左顾右盼,看见红砖壁炉,华丽的实木书柜,毛茸茸的地毯,还有左右而立的管家女仆。
大户人家!
餐桌上摆着鲜花蜡烛,还有油滋瓦亮的烤鸡。不顾女仆阻拦,我走过去掰下鸡腿,大口大口地啃起来。有人开始捂嘴干呕,她们也许看到了我手上的泥巴。地毯也被我的靴子踩脏了。
那个男人的脸涨得通红。
我含着鸡腿,不为所动。我当然知道自己像个没家教的疯子。但这又怎么样呢?从一进门我就看到了拉妮娅父亲的眼神——刻入骨髓的鄙夷和厌恶。自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了,他不可能待见我——这是贫困的底层男孩难以摆脱的命运。
所以我为什么要再费尽心机去讨好他呢?那我为什么不变得更不讨人喜欢点儿呢?反正结局不会改变。
我开始胡说八道:“先生,您真是个好心人,我已经整整三个月没吃饭了。”
“三个月——”他胡子都飞起来,“你是觉得我是傻子吗?!”
“多亏了您,还有您好心的女儿,我才能重新活过来。”
我抓了一把花瓣塞进嘴里,像赛尔维勒的马匹那样,夸张地嚼来嚼去,噗嗤噗嗤地表达感谢。
那个男人瞪大双眼摇摇头,转向自己女儿,伸出食指敲敲脑袋:“亲爱的,你不觉得他这里有问题吗?”
“哈哈,爸爸,我觉得他还挺可爱的。”
男人惊讶地望着自己的女儿。
拉妮娅拽住父亲的手臂:“怎么说他也是个外乡人,被我们这儿的人偷走了钱,我们得帮帮他。”
“拉妮娅,亲爱的,我很难相信一个男孩会被允许在战时自由游荡,而且他满口谎话,根本就是个流浪汉。”
“但他真的很可怜,你看他的眼睛,还有头发……至少先让他洗个澡吧。”
实在拗不过女儿,那男人闭眼挥了挥手,我就被带下去了。
——
洗完澡出来时,拉妮娅正在沙发上看书。看到我眼前一亮,惊讶道:“阿蒂尔,原来你长得这么漂亮。”
我当然知道自己比其他人好看那么一点——这是种外在天赋。但第一次被人这么郑重地夸赞,我还是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拉妮娅穿着纯白的长裙,亚麻色头发披散在肩上。她皮肤有点黑,自然又健康。
“你在看什么?”我问。
“是新诗哦,”拉妮娅把封皮展示给我看。居然是‘罪人帮’的新诗集。
罪人帮,传说中的诗人团体,没人知道成员是谁,他们也从不参与任何评论活动,但毫无疑问,他们实力强劲。他们只是每月出版一本诗集,以此证明自己还活着。
那些诗歌自由又时尚,从题材上看,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足以把邦德尔那样保守的人气个半死——怪不得叫“罪人帮”。
相比于那些诗歌,我更对里面的成员感到好奇。
拉妮娅见我很长时间不说话,问道:“阿蒂尔,你不认识字吗?”
我笑笑,坐在她的脚边:“认识一点儿。”
“真可怜,小乞丐。你想听诗吗?我可以给你念。”
我点点头:“我的荣幸。”
她开口了,宛若多情的鸟儿。词句从她的唇间倾泻而出,情动时丝毫不吝啬她的泪水。
真是个好读者。
我忽然想起来自己已许久没看过新书。
在来布鲁塞尔之前,我列了长长一串书单,但最后囊中羞涩,只买了一本,为此挨了三天饿。
我看着拉妮娅的眼睛:“小姐,其实我也会写诗。”
“真的?”
“当然。”
我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稿纸,上面都是我在路上写的,风吹日晒已经残破不堪。
那是我第一批为独立、个人表达而写的诗。尽管还没从既定的文学影响中走出来,但相比之前还是有了很明显的进步。
我觉得拉妮娅值得看到它们。
果不其然,她接过稿纸,看得很认真,
越看越兴奋,甚至在最后激动地大喊:“这些诗歌太棒了!阿蒂尔,我就知道你不一般!”
她一张接一张地翻看,天真又快活,嘴里喃喃自语:“真棒啊……这些诗……从来没看到过……”
我当然得意,但也有点害羞。
我不太擅长招架来自女孩的、不加掩盖的激烈感情。
她突然冒出一个点子:“我们应该重新誊抄一遍!”
说干就干,拉妮娅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好就去取纸笔。
我连忙拉住她的手:“先睡吧,小姐,明天再写也不迟。”
拉妮娅冲我眨眨眼睛
我这才意识到失礼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赶忙撒开她的手。
“哈哈,阿蒂尔,刚才在我爸爸面前怎么不见你脸红?”她伸手像捏气球一样捏我脸颊。
拉妮娅环视四周,忽然踮起脚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我着实吓了一跳。
她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哈哈,太逊了!阿蒂尔,快去睡觉吧。我太激动了,都忘了你一定很累了。”
我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女孩儿,可爱又狡黠的少女,比利时的人都这样吗?就像春天的精灵一样。
指尖还残存温热的触感,她的手像牛奶一样滑嫩。明明和罗莎琳年纪一样,我妹妹的手就比她粗糙很多。
那晚我久违地做了一个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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