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还像以前那样继续，眨眼春天来了。战争愈演愈烈，紧张的气氛从巴黎传到赛尔维勒。学校被征用，成了临时医院，我也很久没去上过学了。
母亲严禁我出门，唯一让我信赖的人也走了，在长时间的孤独中，我只能沉默着。
那段时间，我已经写不出新诗了。
坐在书桌前，我焦虑地咬笔头，绞尽脑汁，连蜡油滴到手上都不曾发现。我的眼球已经睁到干涩，但纸上依旧空白一片。
我开始失眠，而且喜怒无常。
无奈之下，我给弗格森写信倾诉我的烦恼，但每次都要很长时间才能收到回信。
我更愿意相信这是战争的原因
弗格森在信里表达了对我的担忧，还说希望我不要放弃任何一个机会，因为未来有巨大的名望。
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在信里写下的每一个字我都真心诚意。
“我还能再见你一面吗？因为我遵守了我的承诺，正在周遭的平庸、乏味和无聊中沉沦和死去。尽管如此，我仍然热爱自由。我想离开，很多次！穿上我的靴子！我能够做到——新衣服和手表都卖掉，然后自由万岁！但我没那么做——仅仅是不想辜负你对我的感情。还有很多这样的事情，它们都很值得同情，是不是？”
弗格森没接我的茬。他不愿回来，也不愿再见我一面，更不希望我再次“出逃”。
“留在赛尔维勒吧，留在你的故乡。我唯一的愿望只是想看你的新诗，再给我写一首吧，像以前那样。”
他说的恳切，但我格外惶恐。
那些垃圾寄出去会破坏我在弗格森心中的形象。他只会对我失望，因为那些诗歌的字里行间，只有一个才华消失殆尽的落魄诗人。
但他仍然三番四次地请求我。
无奈之下，我同意了。顶着反胃和恶心，
时隔多日再次动笔。我在书桌前待了一周，勉强挤出首新诗寄给他。
很快，我收到了这样的回复：
“夏莱，你是长大了吗？居然也学着开起玩笑了。还是说你只是想给我个更大的惊喜？那你成功了，因为我确实被震撼了。你的诗歌还是像之前那样完美，形神兼备，我无法不陶醉其中。亏我先前还真的信了你所谓的写不出诗之类的话，害我担心好长时间。请记住，亲爱的夏莱，谦虚是一种美德，但过分谦虚便让人生厌了。请务必坚持下去，你一定能成为伟大的巴纳德诗人。”
我陷入混乱。这个我预料中的结果大相径庭。
那时的我——虽然没有感觉到，但实际上已逐渐对巴纳德去魅。弗格森的好评让我惧怕，难道他真的觉得这样的诗歌很好吗？其他人我不在意，但这是弗格森，他真的觉得这样的遣词造句是优美的吗？
一种巨大的空虚感袭来，我觉得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
不得不说，这是一场灾难。
自那以后，我就很少再写信了。
在无所事事的闲散日子里，我大部分时间在绿茵公园里漫步度过——和我好心的朋友德里埃一起。
春天是美好的，我们可以不受任何人打扰地谈话。德里埃喜欢文学，也特别关注政治，我们聊的不错。
在大革命之前，绿茵公园是一片私人的领地。现在在这里，同样也可以远离他人窥视的目光。
因为战争的缘故，德里埃和我已经很少能再搞到新书了。闲谈取代了阅读，我们会躺在春日温暖的阳光下分享各自的见闻，但大多无关紧要
德里埃不会和我分享他的秘密，我也不会说出深埋心底的禁忌和遭遇。我们都不精于此，彼此心知肚明。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把对方当作最好的朋友——多么微妙而舒适的关系，伟大的关系。
当没话说时，我们就躺在草地上。德里埃睡觉，我则收集新的意象。
山楂树、椴树、高高的石墙、碎石子路、阳光、树荫……美丽可爱，它们会成为创作时的灵光一闪，此前我竟觉得这一切的存在是理所当然。
也许是身处战争和毁灭之中，对于自然，对于乡间，我有了一股强烈的，新的感知。绿茵公园的时光极大地缓解了我的焦虑，有什么东西在蓬勃生长。
在这样的日子里，时间过得飞快，不久之后，天气就开始变冷了，而我已经16岁了。
那天，德里埃突然问我“夏莱，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本来想说当一个诗人，但想想又摇了摇头。
德里埃说：“我毕业就要去打工了。我家人给我找了个工厂，说让我去做工人赚钱。”
我不明白：“你不是一直想去冒险吗？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
“哪有那么简单……家不要了？”他垂头丧气，“我爸妈就指望我自己了，还是趁早认清现实比较好。”
我忽然想起来母亲给亚历克张罗结婚的事。
“也许亚历克不久后就要结婚了。”我告诉他。
德里埃一脸震惊：“你哥哥？他只比你大两岁吧！”
“我妈妈怕他被拉去当义务兵，那样就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了。所以还是尽早结婚为妙，最好去之前把孩子生了。”
“还好我家还没到这种程度……”
“早晚的事。”我吓他。
“不，这我绝不同意！”德里埃写满抗拒。
看着他恐惧的样子，我不由大笑出声。第一次觉得亚历克的存在有价值，也很难想象沉迷冒险小说的德里埃结婚的样子。
“少幸灾乐祸了。虽然现在有你哥给你当挡箭牌，但你早晚也跑不掉。”
德里埃的话像一盆冷水兜头浇来，让我瞬间就笑不出来了。
“我……我还会写诗呢。”诗歌是我最后的倔强，除此之外我一无所有。
“可你已经将近一整年没写过诗，更别说挤进那些诗人的圈子了。”
事实如此，我溃不成军。
他又说：“原先学校外的那些混混也都去工厂了，规规矩矩地穿上了工装，他们当初打我的时候可是耀武扬威，现在一个比一个规矩。”
“大概过了二十岁，所有人都会变成普通人吧。”
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把我自己吓了一跳。
此前我天真地以为自己游离在众人之外，直到现在才陡然惊醒，亚历克、德里埃还有那些混混也是我的未来。
这太恐怖了。
这太恐怖了！
我无法承受这种恐怖！
于是我怕地逃逸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