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亮银白地嵌在墨绸上,圆圆亮亮,独占着属于她的一方天地。
月色如水,带着几丝凉意,吹动着燕州城内外浩大闪烁的火光。
士卒的脚步声一阵一阵地动荡着,可能比盘古开天辟地的动静还要大。陆昭宁没有睡着,她隔着纸窗看着外边的热闹,忽然闪过一瞬间的空虚。
她像是又回到了李憬宫变的那个晚上。
不知过了多久,天终于亮了,然后,天又黑了,又亮了,又黑了。
三天三夜,太阳和月亮轮换得像是一弹指似的。终于,燕州城破。
李泓吟派来的兵交替了城防,王介被押出州署,连着那个襁褓中所谓的“先皇遗脉”。
姜素然也消失了。
陆昭宁拿着令牌,一步一步走向新的州署。在门口,她遇上了同样前来述职的李慎仪。
她已经换上了姣好的绫罗衫,发髻一如往常簪上了几片低调但不失内涵的宝蓝华胜。
“平甘死了多少人?”
李慎仪抬起头,似乎微微愣了愣,但又立马回过神来:“王介他们在丘洛动手快,平甘的影响没那么大。”
陆昭宁点头。
士兵瞧过二人的令牌,便入内通报去了。陆昭宁看向手边冒出热气的茶水,抿了抿唇。
“殿下,郡君,王爷请。”
王爷?陆昭宁微微皱眉。看来他来燕州果然别有任务。
陆昭宁上次来燕州署,还未进过堂内。李慎仪倒像是轻车熟路来惯了的,带着身旁的侍从先她一步。
陆晏听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银光闪烁的铠甲挂在一旁,二者都像是经历了一番长久的磋磨。
“明日便有人送你们回去。”寒暄过后,他单刀直入了结了话题。陆昭宁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挂着水汽的茶盖微微掩住眼睛,她抖了下睫毛,默不作声。
陆晏听的眼下挂着一圈深厚的青黑,疲惫地衬着眼白上一条条暗红的血丝,仿若这人三天三夜都没睡过一般。
“多谢王爷,听闻这燕州之战打得辛苦,还请王爷保重身子,延庆便告辞了。”
陆昭宁咽下含入口中的茶水,舌根却倏然传来带着涩意的苦味,呛得她险些吐出来。
“既如此,武安也——”
“阿宁,”陆晏听打断道,声音还带着几丝倦意,“走之前,你再见个人。”
陆昭宁颔首,重新坐了回去。一个侍从端着食盘上来,上边盛着一盏沏好的清茶。他撤下那盏仅抿了一口的茶水,轻轻地换上新的茶水。
陆昭宁撇下眼皮,没有说话。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果香,泛着一丝春日花瓣的甜。
陆昭宁没有动手。
门外再一次传来了脚步声,陆昭宁微微偏了脑袋,瞧见了那个意料之中的人。
桂允。
“所以,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她没有看陆晏听,但所有人都知道她在问他。
“她会告诉你的。”陆晏听起身,朝外边走去。
“王爷留步,”陆昭宁走到桂允身旁,“去我那儿聊吧。”
桂允点点头,她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温柔,此刻望着她,更像盛了一池即将溢出的春水。
州署的茶水终究还是冷了,飘浮的白气渐渐淡去,又在一方拥挤简朴的客栈重新升起。
桂允小心翼翼地捧着茶杯,眼神望着里边漂浮的细碎茶叶,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听说,王爷给过郡君一封信。”
陆昭宁莫名浮起几分烦躁:“你不必这么称呼。”
桂允勉强弯了弯唇,以示回应:“可否请……姑娘先读一读信。”
“姑娘”两个字在她口中显得分外含糊。陆昭宁点点头,接过云黛取回的信。
这是陆晏听亲笔写的。只看第一行,她便能认出其中的字迹。遒劲而又带有风骨的笔画在素净的宣纸上铺开,一道一道,看得她有几分花了眼。
但更让她花眼的,是里边的内容。
“你知道里边写的是什么?”
桂允点点头,却又摇摇头:“不知道,但从王爷所托之事,能猜出几分。”
“这是真的?”她看向桂允的眼睛。
对方点点头。
陆昭宁冷笑一声,但很快,她又似乎恢复了往日的镇静,看向她。
“我见姑娘的第一面,便猜出几分了,姑娘荷包上绣的字迹,是……他的手笔。”她又把“他”字嗫嚅一下。陆昭宁没有回应。
“我是十岁那年被人拐到他们村的,他母亲可怜我,便把我买了回来,说是做童养媳,
“起初,他是不同意的,只把我当做个伴读的书童,后来,他考了秀才,又中了举人,但没多久,母亲去世了,那屋子便只剩了我们两个人,
“他备考,我便读了些医书,给他做饭洗衣,帮邻里看些小病挣点儿诊金,后来,春闱要到了,他便准备进京赶考,
“母亲留下了一笔钱,但不多,只供他赶考的路费,但我当时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大夫了,但临走前,他还是说会想办法寄银子回来,让我等他,考中便把我接进京去。”
“他没说会同你成亲。”
陆昭宁的语气很淡。桂允抬起头,袅袅白气飘在二人眼前慢腾腾地上升,朦朦胧胧的像一层白纱。
“但他吻了我。”
她的声音很小,小到听不清丝毫的情感。但陆昭宁知道这句话里没有炫耀,只有着一丝回忆往昔的甜蜜。
似乎是要急促地掀过这一页,她未有停顿,便迅速地接上了之后的话:“他的银钱寄得断断续续的,我知道他可能过得也不如意,后来春闱放榜了,没多久,大约去年四月的时候,他突然给了我一大笔银钱,让我搬到丘洛来。”
四月……正是陆昭宁将他接进侯府的时候。
她以为自己会很愤怒,她确实也愤怒了,但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怒气冲天。
但桂允却好像要流泪了,仿佛茶杯上的水汽都跑到眼眶里了一样。
“我如果非要他,你觉得他会选谁?”
“我……不知道,但我很爱他,和郡君你的不一样。”
陆昭宁无声地叹了口气。
“我可以给你一大笔银子,可以帮你寻找你的生身父母,可以让你在喜欢的地方开一家医馆,也可以给你找一位医术高超的师父,让你学有所成,名满天下,”她看着她的眼睛,“你放弃他便好了。”
桂允摇了摇头:“我们互相扶持,心心相惜,这不是外物可代替的。”
“可他已经抛弃你了。”
桂允摇摇头:“他许是遇到了难处,我相信他。”
“你走吧。”
“虞娘,我知道他骗了你,但如果他有什么难处,看在这些日子的份上,你能不能……”
“青玉牌,”她倏然抬起头,打断了她,“是你的吗?”
桂允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今日的谈话,你不要和任何人说。”
燕州的大雪似乎真的停了,连着几日的晴。陆昭宁的马车跟在李慎仪的后边,摇摇晃晃蹒跚着,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京城。
才入城门,便有公公携圣旨,将二人风风光光地请进皇宫。
此时除了不知所踪的姜素然外,姜家已经通通入狱了,燕州再也无法履约,来同姜琛换取那笔巨额的钱财了。
姜鸾琴也本该入狱的,但陛下却只将人禁足于永安侯府,态度不明。
仍是年前的那间大殿,殿中仍铺着朱红的绒毯,只是窗外的雪都融了大半,枝桠摇摇晃晃,带出了几分将至的春意。
李泓吟高坐台上,一如既往的肃然冷静。陆昭宁疲惫地跪在软乎乎的绒毯上,听身侧的李泓吟一字一句汇报此次所见所闻所为。
陆昭宁也有样学样地回了话。李泓吟似乎扫过她们,但面上仍然看不出心思:“想要什么赏赐?”
这是有功的意思。陆昭宁松了口气,忽然想起入京时听到的一些传言。
“陛下,武安斗胆,想请国库报销五成买粮的银钱,家中阿姐为了此事劳心费神,已经快要破产了。”
“哦?”高台上的人出了声,似乎终于带出一些笑意,“那剩下五成呢?”
“剩下五成……还请陛下宽宏大量,饶家母一命。”
陆昭宁本不打算开口的,李泓吟将姜鸾琴留在侯府,便有了免罪的意思,再说姜鸾琴离开姜家十几载,无甚来往,除了血缘,这罪名根本攀不上她。
但李泓吟一直未下旨声明,恐怕便是等着她这个台阶。
“准了。”
陆昭宁松了口气,她现在只想回迟日轩的床榻上好好歇息,最好睡她个三天三夜。
“陛下,延庆在平甘见一女子饥寒交迫而亡,留下一襁褓婴儿,只求能收养此婴,以求心安。”
李泓吟点点头。二人起身告辞,一前一后,两抹黛蓝,走出了金光灿灿的大殿。
身后的目光一直望着她们,直到两个小点消失在愈来愈低的白玉石阶下。
“逐清,将张婉和磐北传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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