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冬寒

立冬那日,阳城县冷得拿不出手来。

县里住得人家多,屋楼林立,风吹不透,倒也不显得冷。

可若是往这阳城县西边去,先是五里翻个矮山坡,穿过那密密的松叶林,下了山,再朝着一条脚夫开出的一人宽小道接着往西走五里,便能远远望见个破烂庄子。

那庄子不知道是什么朝代的物件,破烂到仿佛吹口气儿便能塌了似的,就那么立在风雪深处。

这乡下的庄子了无生气,冬日里偶尔能冒出些半死不活的烟火气儿来,其余时候,这四处漏风漏雨,房梁地基都快被虫鼠嗑烂了的屋子,是连平日里最穷苦的脚夫经过,都不愿意停下歇脚的地方。

这么个寒天儿,阴云压抑,庄子东边,唯一一处屋顶还算完好的屋内,青天白日的竟不见一丝光,暗暗沉沉。

隋宁远眼睛一直不大好,借着光亮,还隐约能望见个影儿,结果这屋里头一暗,他便跟彻底瞎了似的,什么也瞧不见了。

穿衣裳时,他本想着点个蜡,好歹借个光亮,又想起这冬日里,蜡烛不易得,他记得自己那橱柜里也就剩下三四根细细的红烛而已,要留着晚上点灯用,浪费不得。

于是只好作罢。

隋宁远干脆当自己就是个瞎子,一寸一寸摸索着,终于是从床头那门板都烂了的木柜中摸出他最厚的一件冬氅,这衣裳料子十分不错,寸寸织锦,外衬狐皮。

他这么穷酸的人坐在这破烂屋子里拿出来,跟偷来的似的,毫不相配。

这好物件他现在自然是得不着了。

这还是他十岁那年办生辰宴时,娘舅家差人从北疆送来的上好狐皮料子,听说有这么一张便可以值千金,娘亲拿到料子,又自己添补不少,托了人从江南买了苏绣绸缎,找了个裁缝能匠,给隋宁远制了这一身冬氅,留给他长大后穿。

还记得当时隋宅里不少人背地议论,说这女家主可真是奢靡成风,这难得的好东西竟给个十岁小孩贺寿。

当时娘亲听到议论时,一巴掌拍在桌堂前,纤眉倒竖,指点着一帮人喊道:“阿奴是我北姑的心肝儿,就是把星星月亮摘给他祝寿也是配得起的,赶明儿我家阿奴十二岁生辰大贺时,我便拿金子打套马鞍送,羡煞死你们这帮嚼舌根的东西。”

大概是娘亲北姑太过疼爱隋宁远这唯一的儿郎,生怕他长大成人中遇上丝毫的意外,所以乳名特意选了个贱名,叫阿奴。

只可惜“阿奴”这乳名未能保住隋宁远一世顺遂,更没能保住北姑长长久久的陪在儿子身侧,见他功成名就,金榜题名,见他洞房花烛,美景良辰。

隋宁远十一岁那年,一场大病要了北姑的命,也是个冬日里,隋宁远盘坐在床尾,亲眼见着最疼他的娘亲撒手人寰,临死前北姑还担心他体弱,嘱咐他冬日多添衣,万不可冻坏身子。

隋宁远几乎哭瞎了眼睛,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床边,随娘亲去了。

他未曾注意娘亲咽气时,那一向被外人说是妻管严、老婆奴的父亲隋高默默松了一口气,像是终于甩开了个重担,浑身轻松地把结发妻子下葬了。

娘亲走后不满三个月,隋高不顾自己的名声,执意从外头带回来个女人。

那女人名叫林翠莲,粗俗不堪,诗书不通,跟隋宁远的娘亲莫北姑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非要说有什么可取之处,林翠莲倒是比莫北姑那刚烈性子柔和不少,说起话来眼神含着秋波,娇娇滴滴,最会撒娇撒痴,哄得男人七荤八素,找不着北。

隋高带回林翠莲,纳为了妾室。

奇的是,林翠莲竟还带着个九岁的儿子进门来,入了宗祠,改了名叫隋辉,成了隋宁远的二弟。

这事儿传得沸沸扬扬,百姓之间没有不看笑话的。

都说隋高九年前就跟林翠莲不清不楚,连儿子都生出来了,却碍于家里那只母夜叉,一直瞒到现在死了发妻了,才敢认回来。

娘亲刚走时,隋宁远在府里的日子与之前没什么两样。

可自打这林翠莲和隋辉进了府,他这日子就渐渐难捱了起来。

原本还指望着父亲隋高能帮他撑腰说话,可谁知,祸不单行,自打娘亲走后,老天爷似乎存心和隋宁远过不去似的,处处刁难。

十二岁那年生辰,隋宁远没能用上北姑替他打的纯金马鞍,反而是在第一次跟师傅学骑马时,原本乖顺的马儿突然发了情,把隋宁远狠狠甩落马背,从此他左腿残疾,成了瘸子,一辈子不能习武。

既然习武不成,那便学文。

可惜十五岁那年,隋宁远冬日里突发高烧,十天半个月还是烧得滚烫,隋家请了几个郎中大夫,拼死拼活,什么奇珍药材都用上了,才勉强保住他的命。

但这么大病一场后,隋宁远眼睛瞎了,只能看见个模糊的影子,后来渐渐地,连耳朵都不灵光了。

从此又聋又瞎,还是个瘸腿儿,彻底从金枝玉叶的公爷命,成了个天煞倒霉的笑柄。

父亲隋高慢慢的厌弃了他。

隋宁远十八岁那年,林翠莲四处游说,替她十六岁的宝贝儿子隋辉说了门好亲事,那亲家公是阳城县唯一一个秀才出身,正经儿的读书人,在县令府做个文书的小官儿。

隋辉大婚的前一天,正值盛夏,隋宁远坐在自己屋内,依稀听着外头礼乐齐鸣,悲从中来,想想自己已经十八,没有娘亲疼爱,还是个残废身子,竟连亲事都无人看着,一个嫡子长兄,竟让庶弟先娶了亲。

隋宅张灯结彩,万事吉祥,就连进门的门槛都用红绸细细裹了装饰。

唯一一个晦气的东西只剩下隋宁远。

于是林翠莲叉着腰,带着几个家丁,自作主张把隋宁远扔到乡下的庄子来了。

不许人伺候,任由他自生自灭。

从那天开始,隋宁远一个人在这庄子的凄风冷雨中苦熬着日子。

从盛夏熬到寒冬。

所有人都说,这瘸腿少爷应当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就连隋宁远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忍着屋内透进来丝丝缕缕的寒风,隋宁远吸了口气,换上那狐皮毛氅,随意往身上一裹,依然暖和,只是稍微短了些。

娘亲当年做衣裳时,没想到他这小阿奴还能长得这么高。

穿戴整齐,隋宁远摸着床沿,从枕头下和席子间的缝隙里,小心翼翼掏出他的钱袋子来,放在手心掂了掂,不沉,也就二十两上下。

这些银子是他这些年省吃俭用攒下来的。

前几年,隋高下江南做生意,林翠莲掌握着家里开支后,她便一个字儿都不舍得给隋宁远花销了。

隋宁远要想活命,只能处处搜刮娘亲留下来的物件,托人帮他典当出去换钱,他又是个瘸腿眼瞎的,大物件自己搬不动,只能四处托人办事,这中间少不了上下打点,等换来的银子到他手里时,能剩下三四成就算不错。

他就靠着这点钱,在隋宅夹缝中求生存,偶尔给自己添补点针线衣裳,还不至于当街光着身子。

隋宁远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确保那半束的发髻一丝不苟,处处讲究,这才板正着神色,拎了桌上的食盒,推开门。

“吃完了?”孙小舟听见他出门的动静,不耐烦站起身,从隋宁远手中接过食盒,“你在里头吃得倒享福,不紧不慢的,也不顾我这冰天雪地还要来回送饭。”

隋宁远闻言浅笑:“没什么享福不享福的,林翠莲差你替我送饭,一来一回你也能搜刮不少油水走,不算吃亏。”

孙小舟被他说破,眼睛一转,嘴硬道:“你少污人清白,我哪有搜刮油水。”

隋宁远理了理衣裳,眼皮不抬:“你那怀里揣的是白面馒头,隋宅的下人们伙食向来固定,只有粗面窝头,什么时候供过白面馒头,你拿的,该是我的份儿。”

孙小舟噎了半晌,骂他:“狗鼻子,这都闻得出来。”

隋宁远没多纠缠,他身体不好,胃口也差,倒是也无所谓这么个馒头。

“你要去哪?”孙小舟注意到他的衣着。

隋宁远从门边拿了手杖,说道:“我要去松江府,买办些东西。”

“你?”孙小舟都笑了,“你有什么钱啊还买办东西,林翠莲说了,二公子新婚,处处图吉利,你虽然晦气,但也不亏待你,你缺什么可以向隋宅要,倒也不必自己去买。”

“我要她也未必给。”隋宁远听不太真,从几个词语中拼凑出孙小舟的意思来,“我要买的这东西林翠莲没有,必须得亲自去松江府买。”

说完,他也不再搭理孙小舟。

自己敲打着盲杖踩上雪地,去松江府路途遥远,他可不指望着孙小舟能大发善心,愿意载他一阵。

他就自己慢慢摸索着走,走到天黑,总能走到。

约莫走出去半里,他突然感觉身子被人一扯。

孙小舟不知什么时候追上来,没好气朝他喊:“行了,你也别在这异想天开,松江府离这几十里路程,你就是死在路上也走不到的。”

一阵大风呜咽而过,孙小舟闭上嘴,直到风过去,才接着道:“我送你去附近的大集,那里有赶车来的小贩,你花五文钱,能找个牛车驴车的坐坐,总比你走得快。”

隋宁远没有拒绝他的好意,他抿了下唇,说道:“多谢。”

“别谢我。”孙小舟摸摸鼻子,语气依然凶巴巴,“就当我换你的白面馒头。”

朝代架空,物价如下

1两黄金=2000人民币

1两银子=200人民币

1文钱=1人民币

文中只会用到这两种货币单位 物价参考现代小县城即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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