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牛车

说起这孙小舟,年岁不大,比隋宁远还小一些,正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郎。

五年前,隋高将家中生意向外开拓,长年累月不在家中,又随着生意带走不少男丁,怕林翠莲带着隋辉母子俩在家过得憋屈,特意买了一批平头整脸的丫头小子入宅伺候。

孙小舟便是那时候进了隋宅当差,同一批里,数着他岁数最小,身材最瘦,入宅当差后没少受其他下人欺负,分给他的活计自然也是最苦最累的。

正因如此,孙小舟抢不上宅子里清闲的肥差,被林翠莲拨调到这儿来,由他专程负责每日给隋宁远的庄子送饭,一日来回一趟。

从阳城县到隋宁远住的这乡下庄子,少说有十里地,腿脚快的也得走一个时辰,还不算冰天雪地时路滑难行。

孙小舟在宅子里人微言轻,自然也捞不着车马出行,只好每日叫苦不迭地走来走往,把路途上的火气全撒给隋宁远这病弱公子。

因着,虽说孙小舟难得仗义,答应送隋宁远一程去驿站搭车,但他也只是腿脚相送罢了,所做的,无非是替代了盲杖的活儿,提醒隋宁远注意着路。

等到二人挪动到最近的驿站时,都已是大晌午。

这驿站名叫“鹿口”,不是官家设立的,而是来往阳城县和松江府之间的农夫猎户们,常年在这里自发歇脚,渐渐形成了个民间的驿站。

驿站靠着一栋简易的茅屋,插了杆旗,也没写字,旗杆上挂着不知道谁猎来的梅花鹿头,因此,被人叫做“鹿口”。

隋宁远住得庄子偏远,要想进松江府,这驿站是必经之地。

“到了。”孙小舟粗鲁扯着他的手,向前一堆,便不再走了。

“那鹿头下头正坐着几个农夫,赶着牛车,像是要去松江府赶集的,你问问他们,搭个车。”孙小舟说。

隋宁远茫然抬了下眼,今个天实在是阴,这么几步远的距离,他竟然完全看不见孙小舟说的那些个车马在哪。

他收回视线,从怀里掏出十文钱来,摊开手心。

“干什么?”孙小舟诧异。

“拿去。”隋宁远语气淡淡,“送我来鹿口驿本不是你分内的事,因此多得赏赐是应当的。”

“没想到你这落魄公子连件衣裳都破烂,出手倒是大方。”孙小舟的语气扬起快活,隋宁远感觉到自己手心一热,上头的铜钱便被欣然取走。

他正欲合上五指,孙小舟却突然道:“不对,我不能收。”

“嗯?”

那几枚铜钱又被塞回拳眼,孙小舟扭捏一下,说道:“我说了,这是还你的白面馒头,所以不收。”

隋宁远听着这话,倒是哭笑不得。

送饭这半年,孙小舟克扣他的饭食又何止是这一日,早不知吃了他多少个白面馒头,到怎么今天生出这莫名其妙的良心来。

“你还是拿着吧。”隋宁远重新摊开五指,眉眼淡淡,“你若是真觉得对不起我,这半年来的馒头肉菜又何止十个铜钱,你应当一五一十都折成银子还给我,若是本就不打算还,又何必虚情假意计较这些。”

孙小舟叫他说得害臊,半天没言声。

最后一跺脚,从隋宁远的手心里抓来那铜板,气急败坏走了。

隋宁远敲打抖落盲杖上的雪,抬起脸,辨出那些农夫的方向,一瘸一拐走去。

他听不真切,看也模糊,认出方向,全靠那牛车驴车下的粪便尿骚,冲天刺鼻。

“劳您,可否捎我去趟松江府。”隋宁远问完,马上道:“五文钱,不白搭车。”

牛车上的农夫朗声笑道:“小公子这是什么话,搭一趟车的事,随手帮忙,哪里还要收你的钱财,上来就是。”

农夫们平日里说话粗声大气,嗓门很大,隋宁远倒是听得挺真。

只是他抿了下唇,在牛车下犹豫片刻,叹气道:“我还是给您一文钱,再劳您,能否把我背上车坐着,我是个瘸腿的,还眼瞎。”

隋宁远的眼睛从外面看来完好无缺,再加上他能看见微微的光亮,并不完全眼盲,视线灵活,因此他要是不说,外人很难察觉他其实是看不见的。

他说完,立刻觉出身侧一道嗖嗖的风,脚底地动山摇。

有人从牛车上跳下来了。

“到背上来,揽着脖子,我背你上去。”那人说。

“多谢。”隋宁远礼貌谢过,先把手里的盲杖递上车,然后摸索着,够上那人的脖颈。

农户健壮,那人双手向后一收,轻而易举将隋宁远背在背上,就要往那牛车上送。

隋宁远本不想再多嘴麻烦,奈何牛粪的骚臭味始终环在他鼻头,激得恶心想吐,他还是道:“还请您帮我拎着些衣摆,我不愿脏了衣鞋,多谢。”

背着他的农夫愣了下,笑道:“你倒是个骄矜的公子。”

隋宁远坐上车,跟着一帮臭气熏天的大汉挤着,不动声色皱了皱眉。

年少时他是莫北姑心肝中的心肝,毫不夸张的说,打小就是照着皇帝权贵家的公子骄养长大的,锦衣玉食,口含金匙。

那时的隋宁远恨不得日日用花瓣沐浴,擦着最细最软的香粉,终日在宅子里享乐,一心读书,哪里和这些满身臭汗的市井乡民接触过,更别提像现在这样,你贴着我的胳膊,我贴着你的大腿,毫无嫌隙地坐在牛车两侧。

但那眉头很快松开,隋宁远轻轻耸鼻,收回思绪。

他并不是嫌弃这些粗汉子,只是不适应而已。

更何况他早已不是隋宅骄养的公子哥,没有资格矫情多事。

牛车朝着松江府去,速度不快。

车上,加上隋宁远,一共坐了四个汉子,两两分开左右坐在车沿,脚边中间则堆着一车的蔬果,正要拿到集市上售卖。

路途烦闷,赶车的那汉子说话了:“山儿,你和婶子昨天才来投奔,路途遥远也是辛苦,今儿你跟着我们赶集,不必做太多活计,就当去松江府里见见世面。”

那个“山儿”,正是坐在隋宁远一侧的年轻汉子,应了声。

隋宁远对面的汉子,也就是一开始背隋宁远上车的那人笑道:“大哥,你给咱们侄儿讲讲阳城县的那些风趣事吧,让他也乐呵乐呵。”

他说话的声音极大,隋宁远听得明明白白,挑了下眉。

山儿来了兴致,忙问:“大叔二叔,什么趣事,快说来解闷。”

赶车的汉子笑了笑,娓娓道来。

“说起这阳城县的趣事啊,旁的倒也没什么,只是一定要提到一个女人。”

“女人?”

“对,那女人实在是奇人,大家都唤她莫北姑,不是阳城县本地人士,十几年前从北疆逃难至此安家,那时她方十四岁,浑身血污,孤身一人,全靠当街乞讨而活。”

隋宁远没做声,好似他也对这故事挺感兴趣,静静听着。

“这有什么奇的?”

“你接着听啊。”赶车的汉子接着道:“这北姑穷困潦倒,连个住所都没有,却有个经商活泛的好脑子,又肯吃苦,最早靠着替人打猪草换针线,又用针线活换铜板,再用铜板换布料,反正,什么苦都肯吃,什么活都会干,就这么咬着牙坚持,久而久之竟把日子越过越好。”

“那还真是不输男人。”山儿听完,评价道。

背着隋宁远上车的汉子接话道:“后来,北姑攒够了钱,在阳城县买铺子,做生意,白手起家,赚得盆满钵满,从个随时冻死的小乞儿,成了阳城县最首的富商。”

山儿憧憬道:“我若是有这本事吃苦耐劳,我也能带着咱家致富发家。”

牛车晃晃,艰难绕过个盘山小径,赶车的汉子才道:“说起来,这北姑遇上她男人也是个挺奇的事儿,北姑的丈夫名叫隋高,听说是南方哪里的人士,二十年前背着书箱进京赶考。”

山儿听得入迷:“他中了?”

“没有。”他二叔回他,“隋高一门心思不在考学上,从家中拿了钱出来,还没等走到京城呢,书箱一扔,便做生意去了,只是他实在没什么头脑,做过的生意全都黄了,大部分银票全都打了水漂,最后当了传家的玉佩,换回三十两银子度日。”

隋宁远小幅度地挪动了下腿脚,坐在他旁边的山儿还以为他不舒服,特意向旁边让了让,给他留出宽敞来。

“接着呢?”山儿像看话本似的。

“隋高拿着这剩下三十两银子,却还惦记着发家致富,被朋友忽悠着去往北疆倒腾山货奇珍,因此来到阳城县。”

山儿听笑了:“这男人倒是个不自量力的,既不是那经商的料子,就该踏踏实实过日子,何苦再折腾。”

隋宁远偏了偏脸,闭着眼,深以为然。

赶车汉子道:“结果隋高这朋友也是个伥鬼似的人,压根就没想过带着他经营,只是看他孤身一人,对他兜里那三十两银子起了歹心,找了个由头,冬日里,把隋高骗到江心,抢了他的钱,一把将他推进水中灭口。”

山儿心思简单,哪见过这等事,倒吸一口气,连声哀叹。

隋宁远对面的汉子发话:“你别说,这隋高运气虽差,命倒是硬,竟从那寒得牙颤的江水里逃了出来,浑身发着抖,摸黑走到阳城县里,最后体力不支,倒在一户人家前,叫那人家给救了。”

赶车汉子笑着道:“这故事到这也不难猜了,救他的那户人家只有一个孤身的女子住着,正是莫北姑,莫北姑心眼好,救人要紧,也不顾孤男寡女旁人议论,真的收留下隋高,精心照顾,才救回他一条命,隋高从此认了北姑这救命之恩,自己又身无分文,后来干脆留下来帮北姑打点铺面,一来二去,二人生了情愫,成了亲,没几年北姑生了个细皮嫩肉的儿子,名叫...”

他卡了一会,也没想起来北姑和隋高的儿子叫什么。

“名叫...叫...唉我原是记得的,怎么冷不丁还给忘了。”

“名叫隋宁远。”隋宁远睁开眼,出声提醒。

“啊,对对对,隋宁远,隋宁远。”汉子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

山儿道:“那还真是一段佳话。”

山儿年岁不大,看问题浅薄,这话说出口,车上包括隋宁远的三人同时冷笑一声。

赶车的汉子道:“若是真能这样下去,倒还真是佳话,只可惜世事难测,这后面的事才真真是叫人心寒。”

推推同款不生子不科举种田文《不如归去》

【文案】

邓慈乃是庸州牧翼王座下顶级谋士,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仅凭头脑不费兵马便帮翼王坐稳庸州十三连城,剑指东宫。

杨儇乃是东宫太子娘舅,当今皇后胞弟,为太子一党车前马后,出谋献策,保全太子稳坐东宫王座,龙震四野。

人人都知道这二王背后的谋士,北邓慈,南杨儇,乃是一对儿天生宿敌,二人以天下为局,针锋相对,谋算半生。

某年,再一次因为帝王心术而被怀疑问责的邓慈终于忍无可忍,俸禄一推,乌纱一摘,上书辞官,只写了四个字:“爷不干了。”

同日,他一身粗衣,落魄走出皇宫之时,突然回头,对着殿上锦衣百官,高喊:

“杨子聪,跟我走啊,归乡种田去啊!”

人人都笑他癫狂痴傻,太子即将登基,杨儇杨子聪身为太子最倚仗的亲舅,前程似锦,怎么会傻到同他这一生之敌去种甚么田?

半月后,杨儇辞官归隐,百官哗然。

辞呈上也仅四字:“不如归去。”

小剧场:

夜半,星火疏朗,农家小院栀香十里,蝉鸣蛙嚷。

邓慈敲着棋盘,眼前是对面人深思的俊容,他笑道:“子聪,跟我斗了半生,后不后悔如今同我在这小院过这样闲散无聊的日子?”

对面人落下一子,淡淡道:“落子无悔,你我虽不在朝堂上相斗,如今也没闲着,日日在棋盘上斗。”

邓慈笑得狡猾,不老实的手已越过棋盘,抚上对面人的衣襟。

“夜深了,子聪随我回屋里再斗一斗吧。”

“三千功名尘与土,不如归去向田园。”

阅读指南:纯粹种田,无极品,无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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