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下了几天的雨,春山县桂圆街的路面上满是大大小小的水洼。
今天这条街上似乎有什么活动,不远处还传来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全春山县的人似乎都堆在这儿。
春山什么时候有这么多人了?
何玲深深吸了口气,把帽檐又拉低了些,在衣兜里将手机音量调高,以此抵抗人口密度过大而带来的窒息感。
自己也是吃盐打滚儿闲得慌,平时在家里懒得快长毛,非必要连垃圾都直接堆门口,明知今天是个放晴天,自己还非要上街和别人抢那两亩地。
不远处两个小孩欢呼尖叫,专门往水坑里跑,水花四处飞溅,路上行人大骂着纷纷避让。
巨大的音乐声在脑子里搅合,何玲心里正烦,打算赶紧走到下一个路口离开,突然被人推了一下,眼见水花溅起半米高,何玲瞬时间满脸黑线——这俩小崽子把自己推水坑里了!
牛仔裤湿了一片,鞋更不用说了。
她眼疾手快,长腿快速迈了几步,两个肇事逃逸的“犯罪分子”不过一分钟光速落网。
何玲眼睛大而狭长,睫毛浓密,挡住了部分眼仁,加上她总是挑着眼皮看人,是一张纯天然纯有害的臭脸,不用说话便能止小儿夜啼。
两小孩在何玲手里抖如筛糠,她才不管什么小孩不懂事,今天不把这两个小崽子各打五十大板,就算自己裤子鞋白“死”了。
“小玲?”
被人叫的一愣,怒火卡在嗓子里,两小孩见有机可乘,瞬间像被狗咬住的小鸡仔,扑腾着把何玲带的一趔趄,成功“狗口脱险”。
火没发出去,何玲横眉立眼,循声望去,在人潮中看见了飞速向她走来的范盈,对方眉眼早就笑成一团,抬着胳膊冲她挥手。
范盈,人如其名,轻盈 ,像阳光里的麻雀。
何玲把耳机和帽子摘下来,冲范盈露出两颗虎牙粲然一笑,好像刚刚凶神恶煞的是别人,乖乖地喊了声“小盈姐。”
“真巧啊,在这碰见你了,你最近干嘛去了?问杜晓锦她嘴没个把门的也不说实话。”
“这两天有事情,走之前都忘记跟你说一声了,对不起啊小盈姐。”
她眼神不着痕迹地往四周瞟了瞟。
不在一起啊。
“小盈美女今天有什么事儿啊,穿的这么漂亮。”
范盈被哄得眉开眼笑,“对不起什么呀对不起,今天你锦姐的超市开业啊,你不知道?”
何玲觉得自己笑得太久了,两颗尖牙正冷飕飕地冒凉气。
我还真不知道。
“最近太忙了。”何玲开始在心里给范盈作揖,祈祷她别再问下去了。
正想着找借口离开,被范盈拉住手臂。
“还没吃中饭吧,走走走,好久不见了,一起吃个午饭吧。”范盈也不管何玲拒绝,拉着她就往人群里挤。
何玲:。
她开始共情刚刚被自己抓住的那两个小孩儿了。
音乐震耳欲聋,何玲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和它同频共振,大有心律不齐的趋势。
范盈带着她七拐八拐,豁然开朗,人群被隔断在另一边,这里刚好可以看见超市的全貌。
超市门口摆了两排气派的开业鲜花篮,气球拱门投下阴影,人头攒动,好一副生意兴隆的场景。
杜晓锦,你想要的原来就是这些啊。
何玲在嘈杂声中开始耳鸣,范盈不知道何时消失在人群中。
巨大的声响突然在脑子里炸开,心脏彻底过劳死了。
她在混乱中闻到一阵腻乎的香味,有人撞在了自己身上,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将人扶稳搂在怀里。
是她。
好久不见了,杜晓锦。
心跳“起死复生”,大有冲破胸膛,与烟花一并呼啸着冲入云霄之势,越来越快,又好像越来越慢,轰的一声,在青天白日下炸了个粉身碎骨,众目睽睽中潦草收场,只剩漫天青烟。
“好久不见啊,”杜晓锦似笑非笑盯着她,“何玲。”
仅仅是红唇微启,就叫她用了莫大的意志力错开眼神。
她松开杜晓锦,周身便只剩下烟花爆炸后的焦臭味。
何玲转身就要离开,被人握住手腕,冰得她浑身一颤,何玲想从她手里挣开,却被人拉着往反方向走。
“放手。”何玲走得不情不愿,被人拽得一颠一颠儿的,杜晓锦充耳不闻,何玲知道她是故意不听自己说话的。
“我说,放手。”
手字儿还没说完,杜晓锦就松开了,自己的手还显眼包似的停在原地。
赶我走?明明是我早就想离开。
何玲错开身,冷酷无情地把外衣上的帽子扣在头上,遮住了眉眼。
刚迈出去两厘米,又“嗖”地被人拽回来。
到底让不让我走?!
额角突突跳,何玲想要骂人,转身发现“罪魁祸首”正将额前的头发别到耳后。
何玲诧异地往后一看,范盈毫无边界感地搂着她的胳膊,笑得有些不合时宜的灿烂。
何玲:。
“刚不跟你说了一起吃顿饭吗,又想一声不吭就走。”范盈小小一个人,踩着恨天高,拖麻袋似地一手拉一个,“走走走,今天你锦姐大丰收,咱俩狠狠宰她一顿,你想吃啥?挑贵的。”
何玲一时之间不知道先反驳哪一个。
“我吃什么都可以,听你的。”
“好!那我挑一家,老贵了老好吃了,小玲我跟你说,平时我都舍不得去,今天你锦姐请客我高低大吃特吃...”
何玲几乎是用气声吐出话来,“你早就不是我锦姐了。”
“什么?”范盈一个人说得热火朝天,没听清何玲在说什么。
何玲看着范盈摇了摇头,这话不是说给她听的。
收回眼神时,不经意略过杜晓锦,对方神色柔和,似乎完全没有留意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听到了对吧。
别装了。
何玲低着头看三人并不怎么同频的步伐。
杜晓锦也穿了高跟鞋,黑亮的鞋面衬得她皮肤白皙,柔顺的西装裤脚随着她的动作像一条缠绕在脚腕上的蛇。
自己的运动鞋被溅到污水,和自己没什么违和感,反正自己在她眼里一直都是这样的才对。
她被自己的想法狠狠刺痛了一下。
何玲步伐变得更乱,范盈不得不放开她。
何玲看着菜单上的数字心惊肉跳,范盈想要宰杜晓锦一顿还真是没开玩笑,在这么一个小破县城,价格如此“不近人情”还能屹立不倒,靠的全是范盈这种富二代傻子吧。
点完菜,范盈递给她一个袋子。
“衣服鞋子湿了吧,去换一下,洗手间直走右拐走到尽头。”
何玲打开袋子,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她眼神暗了暗。
杜晓锦常年浸泡在化学制品中,已经腌入味了,连带着衣物也有一股散也散不开的香味。
“谢谢小盈姐。”何玲故意只对着范盈说话,拿着袋子走了。
换下的脏鞋和裤子被她扔到了厕所垃圾桶里,只拎着空袋子回到包间。
何玲转着手里的杯子,垂眸看茶水在杯子里转圈。
杜晓锦还在看她,又好像没有,何玲才不会愚蠢的抬头去确认,这女人一贯的招数罢了。
斜对面的空气像凝固在冷空气里油脂。
包间在走廊尽头,高档餐厅播放着淡雅的古典音乐,耳朵刚刚经历了大音响的摧残,范盈麻雀一样的叽叽喳喳也不觉得吵,从餐厅历史聊到工作上成指数增长的傻蛋。
何玲时不时搭上两句,尽管何玲有意识地忽视杜晓锦,但有范盈在,气氛还算融洽。
“你呢?最近怎么样?”
“我...”何玲没有抬头,她怕对面的人看穿她一肚子的谎话。“叔的台球厅太忙了,人手不够,我回去帮他看场子...”
“啪”!
何玲猛地一抬头。
是杜晓锦踢了自己的鞋尖。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杜晓锦,对方却好像没事人一样握着茶杯,没有分给她一个眼神。
她是故意的。
“看场子?那岂不是昼夜颠倒?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也太危险了吧。”
凭什么只有她一个人可以逃避。
何玲故意道,“没办法,我离不开呀。”
她把袖子撸上去,漏出手臂上的青青紫紫。
“这这这这!怎么伤成这样啊?”范盈小心翼翼地握住何玲胳膊,想起来刚刚还把人家当旱地里的大葱,一路生拖硬拽的,良心一下子碎成了八瓣儿,“很疼吧?吃完饭我们带你去医院看一看,怎么回事啊?”
“没事啊,早就不疼了。”何玲眼神往杜晓锦那边飘忽了一下,悠悠道,“场子里危险,总有人闹事儿,劝架的时候不小心磕的,我都习惯了。不用担心啊姐,已经去医院检查过了,就是磕青了,过几天就好了。”
“你别在那儿干了,跟着我或者杜晓锦干都可以啊,起码安全点儿啊。杜晓锦你哑巴了啊,说句话啊。”
被点名的人终于舍得从品茗中分给她一个眼神,“是啊,跟着我们干,三天饿五顿,半月瘦十斤。”
范盈:。
抬手一巴掌抽在杜晓锦后背上。
“需要我帮忙的,义不容辞,”何玲盯着杜晓锦,“晓锦姐。”
杜晓锦天生一副笑眼,怒不形于色,喜却好像不要钱似的,看谁都能给二斤。
“我一直都很需要你啊小玲。”
“是吗?”何玲在桌下面,贴着杜晓锦的鞋,一点一点地将她推了回去。
何玲露着两颗虎牙,笑得纯良无害。
范盈刚要说什么,电话突然响了。
范盈本来在s市上班,为了杜晓锦开业的事情才请了几天假回来,结果假期刚过了一半儿,天杀的工作就追到屁股后面了。
“这帮酒囊饭袋大菜包。”范盈挂了手机,“我就知道这些人不靠谱,何玲,我下午就要回s市。工作的事情你考虑一下吧。”
何玲点点头,菜都上齐了,三人也没有在接着这个话题聊下去,餐桌上又变成了范盈的独角戏,剩下的两个人敲锣打鼓,附和的不在一张谱子上。
一顿饭吃的胃抽抽,凡人何玲实在是尝不出群英荟萃和萝卜开会的区别,更何况她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饭菜上。
范盈结完账就先离开了,何玲不愿意跟杜晓锦一起走,起身去了洗手间。
再回来时,杜晓锦已经走了。
何玲在她的座位上看见一只口红。
正是她送给杜晓锦那只。
口红已经被用掉了不少,上面还有擦过嘴唇的痕迹。
她把口红放进口袋里。
找个地方扔了吧,人家都丢下的东西,她还要贱兮兮的还回去吗?
路过吧台,服务员把她拦下来,笑得十分敬业,“您好,是105的客人吗?这是您的找零。”
何玲:?
何玲拿着一塌百元大钞和一堆零钱站在饭店门口,短发被风吹得像炸毛的蒲公英。
中国什么时候出现面额大于一百的纸币了?
何玲攥着钱,衣兜里的口红已经和自己一个温度。
这下得去还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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