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海棠珠缀一重重

独自回到森林后,千玦熟稔地找到一棵枯败的海棠树,在树下的两座小土包中间瘫了下来。

这是以前阿爹阿娘为她栽的海棠树。每次棠花开的时候,落花重重叠叠,纷扬似雪。她就喜欢趴在树下,一片接一片地踩那些落地的花瓣。

两座小土包是阿爹阿娘的坟。

千玦化不了人形,只能用笨拙的爪子潦草堆了两个土包。

当初埋爹娘的时候,着实费了一番工夫。

她只能用狐狸嘴巴咬住爹娘的衣服,然后拖到自己挖好的坑里。

但她不想让他们的遗体被自己在地上拖蹭磨损,所以她在已成废墟的家里扒出了一块门板,先将阿娘拖到木板上,然后小小的尖牙扎进木板,一路像拉车般拖到了坟坑。

将阿娘小心安葬好后,她又咬住木板回去,想把阿爹也照样搬过来。

但是对当时还是幼狐的千玦而言,那块木板实在太沉重了。何况上面还要再压个成年人的重量。

所以她直接从牙根被掰断了上排的一颗尖牙。

那牙齿因为用力过猛,狠狠嵌进了木板中,饶是有灵活的手指也很难抠出来。千玦只好任它卡在里面,咽下断牙处涌出的鲜血,继续忙活。

少了一颗牙,搬运阿爹的这一趟花了更多的时间。

明明往常只要轻松几个跃步的路程,她却觉得好像拖运了一辈子。

千玦尽量将自己窝在两个坟包正中间。但冰凉的地面一点也不善解人意,她只好用脏兮兮甚至缠满泥垢的尾巴盖住身子,然后空洞地盯着头顶再也开不出花的海棠树发呆。

每次开花的时候,阿娘都会喊她起来看的。还会给她做甜甜的海棠糕吃。

如果,如果能再开一次花就好了。

***

后来千玦醒过来的时候,久违地感觉到自己仿佛身处温暖的壁炉旁。就好像每年冬天阿娘给自己搭的小火炉,时不时发出噼啪的炙烤声,还有木屑烧尽飘出的袅袅碳香。

她睁开眼,在温暖的橘色火光中,看到身旁隐约坐着一个人。

身体比脑子更先作出反应,她一爪子猛袭了过去。

鼓成皮球的爪子在那人腿上发出“咚”的撞击声。

“呀,小狸猫,你醒啦?”那人低头看她,误以为她是在拍自己。

千玦哑然,看着自己被包扎得像击鼓锤一样的爪子,有点蒙。

她循声抬头,认出是自己白天好心带路的那个呆子。

“你这爪子里都是碎石块,我帮你拣出来啦。刚上过药包扎好,你就算想叫我,好歹也换个爪子拍嘛。”风亦絮絮叨着,显然会错了意。

千玦心中颇不自在。

眼下这情形,她当然明白是风亦帮了自己。单靠她另一只爪子,绝不可能将碎石弄出来。但别扭的自尊心让她不愿承认,也不愿开口。

风亦好像也习惯了她的沉默,继续笑着问道:“小狸猫,你一直住在这里吗?”

不是狸猫,是狐狸。千玦心里不满地纠正,但仍不吭声。

“唔,那我不问啦。”风亦识趣地换了个话题,毫无被晾的恼意,“糕我给你留着呢,现在吃不吃糕?你睡着时候肚子可是一直在叫。”

千玦一口咬过去。

这次却被他灵活躲开,还嚷嚷着:“哎呀,好险好险。你怎么总喜欢咬人?正常狸猫都不会咬吧。”

千玦的小鼓槌又咚咚猛击了他两下。

这人真讨厌。

“哎哎,我不说话就是了,你别把我当鼓敲了。”风亦说完,果真闭了嘴,抓住她的鼓槌爪子仔细看了一阵。确认没有出血后才放下心,将怀里的糕又掏了出来。

他状似不经意瞄了眼千玦的断牙,随后默不作声将整块糕点掰碎,尽量碾成极小的粉状,然后伸手递到千玦嘴边。大概是觉得自己盯着看小狸猫会不吃,还默默把头背了过去。

千玦低头看着那只手,心下挣扎了很久。

她悄悄瞥了眼手的主人。风亦看不见她,只有墨色长发对着自己,柔顺像是墨玉绸缎。

好吧,这是自己带路的报酬。他报答自己是应该的。

千玦不争气地吃了起来。

头扭过去的风亦,嘴角无声地勾了起来。

他耐心地等千玦吃完,但仍不将头撇过来。

这下轮到千玦沉默了。

好像自己无理取闹一样。还不准人说话。

她被这尴尬的沉默气氛搞得有些心烦意乱,很想再咬一口这人泄愤。但却突然看到给自己喂食的那只手,手腕上有三个结了血痂的窟窿。

嗯......是自己发狠咬的。

实话来说,风亦从头到尾都没显露过恶意,第一次见面也是诚心给自己吃食的。

她瞬间开始心虚了。虽然后来她才知道这是风亦故意露出来给自己看的,试图激起她的愧疚感。

但眼下尚不知情的千玦,是切切实实地有点歉赧。

挣扎良久,她伸出自己的小鼓槌,轻轻敲了下风亦的后脑勺。

风亦转过来,佯装不解地朝她眨眼。

千玦斟酌半天,才断断续续挤出一句话:“你的手......没事吧。”但仍是不好意思大方表达自己的歉意。

太久没有说话,她开口的嗓音非常沙哑。

但风亦并未在意,反而双眸明亮闪过讶色,笑意更盛,“小狸猫,原来你会说话呀。”与千玦嘶哑的嗓音不同,他的音色十分温和,让人想起海棠枝头最柔嫩的那片花瓣。

千玦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嘴硬道:“你才是狸猫。”

“诶,你黑乎乎的,原来不是狸猫吗?”

“......”

千玦别过脑袋,不再开口。

两人的关系终于在这次嬉闹中有所缓和。

虽然大部分时候,千玦还是不愿意开口说话,但风亦从不气恼,还不断作死地试探打趣。

风亦留了下来,陪他的小狸猫在废墟中解闷。

千玦没有问风亦来这里做什么,风亦也没有问她为什么要独自住在这里。两人都很默契地有所保留。

至少,千玦有一点是很开心的。

当时不知道风亦用了什么法子,帮她将爹娘坟前的那株海棠树重新活了过来。花枝再次缀满树头时,平地忽然起了一阵久久不息的风,带起漫天花雨,让千玦记了很久。

以至于后来就算风亦没有践守诺言,她也一点都没有埋怨。

她打从心底里感谢风亦那段时间的陪伴。

......

***

“喂,千玦?小穿山甲?我在喊你呢。”

千玦的思绪被一阵持续的问话拉回来。她茫然地抬头,视线回焦,看到夕桀那双盈满笑意的桃花眼。

小穿山甲。

连打趣的语调都和风亦一模一样。

而且也喜欢海棠花。

可他性子却跟风亦大相径庭,最多顶着个同样爱笑的眼睛罢了。风亦才不像他这样会算计人。口腹蜜剑!剑戟森森!

他一点也比不上风亦。

他凭什么也用海棠!

夕桀全然不知自己已被他口中的“小穿山甲”在心里狠狠拉踩了一番。只瞧得对方莫名剜了自己一眼,丢下句“别叫了,我没死呢还”,便炸毛般扬长而去。

夕桀连心感受到少女从心底涌出一阵强烈的不满。

好像......还有点鄙夷?

他暗自思忖,不知自己哪里惹毛了她。

丛缘顶着自己无甚表情的死鱼眼,嘴里说的话却毫不留情:“你完了,我听说女人生气很麻烦的。”

“你从哪听说的?你在上仙界整日不出门,帝君召的庭会都请不动你。”

丛缘嘟囔:“不记得了,反正就是有人同我说过。”

闲话间,却见千玦沉着脸折返回来,别扭半天,摸了摸鼻子,才扯出一句:“去药地怎么走?”

夕桀失笑,走在前头开始带路。

***

一路上千玦平复了情绪,便开始为刚才自己莫名发的脾气暗暗抓狂。

但她很快又意识到夕桀能共感到自己的情绪,只能强行压了下去。

夕桀走在前头,平心静气感受着心底里那两股令人发笑的情绪斗争,默默断定这是一个别扭倔种的穿山甲。

倒是莫名的有些熟悉感。

这一路畅通无阻,竟没有预料中潜伏的危机埋伏。几人跟着夕桀的指引,顺利来到了曾经的药地。

仍是雾障重重。刺鼻的血腥味更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

夕桀嘱咐二人警惕,同时扬扇起风。整片药地的浓雾渐渐褪去,眼前隐隐露出一个人形来,像是要拥抱迎接这三个不速之客。

随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第四个......

无数灰暗的人形显露出来,密密麻麻,像是纸上泼满的墨点。

但因迷雾范围之广,尽数消尽委实难比登天;加之此幻境又无色彩之别,几人只能大略看到眼前的这片人海。

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有所动作。

他们统一保持着张臂欢迎的姿势,像定住的木头人桩。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站列站得歪歪斜斜。或是这人左肩膀高了,或是那人脑袋右歪了。总之一句话,良莠不齐。

气氛沉默得有些诡谲。

丛缘忍不住发问:“这些人在干什么?他们为什么不说话?”

千玦蹙起眉头,心下突突。她直觉这些人有问题。

一直不说话的夕桀突然开口,让她不禁寒战股栗:“或许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办法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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