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下了约摸一个时辰，细雨过后云层被晌午的阳光穿透，山林间的桃花被雨冲刷过之后越发妖艳欲滴。

桃洛姝仰头看向晴朗蔚蓝的天空，暖阳撒在身上，将风雨的寒气驱散。

少女的脸颊在阳光下越发白皙透亮，风帽已经摘下，微黄的发丝被清风拂过，也带上了林间的桃花香。

男子往后退了一步，擦了擦鼻尖犹豫着叫住准备离开的少女。

“桃姑娘，在下，在下有一不情之请。”

看他因为不好意思而脸颊泛红，桃洛姝眨了眨眼，猜到他大概要说什么了。

“公子请讲，若是小女子可以办到，自当不敢推辞。”

“我，我无处可去，不知桃姑娘，可否，可否方便，让在下暂住几日。”

看她微愣，男子连忙解释道。

“在下知这话有些冒犯，只是，在下身上的伤口还未恢复，此番离开，着实是有些不便。”

“桃姑娘放心，在下绝无歹意。一旦伤养好了必定速速离开，绝不再打扰姑娘清净。”

桃洛姝抿了抿唇，面上一副为难的模样。水灵灵的眼瞳看了看他身上的伤，微微侧过脸小声说道。

“是小女子有些欠妥了，公子身受重伤又不记得往事，理应帮公子的。”

男子眼睛一亮，随后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在下贸然上门打扰，着实是有些不该。不知伯父伯母他们，可否方便?”

少女眼眸一暗，男子心中迅速闪过什么，随后便听到她喃喃说道。

“阿爹和阿娘他们，已经过世了。”

男子一怔，看着她消瘦的身形，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桃姑娘节哀……”

看他不甚熟练地宽慰着，桃洛姝微微一笑。

“公子无需介怀，他们已经离世十年了。”

有什么悲伤，也早就过去了。

桃洛姝提着裙子往山下走，宽大的斗篷，消瘦的身躯，都让身后看着她的男子抿唇。

十年来，她一个小女子，是如何独自一人活下来的?

看她身形踉跄，男子快走了几步，犹豫着抓住她的手臂。

“桃姑娘小心，雨后的山路不好走，切莫摔倒。”

男子掌心的温度隔着半干的衣袖传来，桃洛姝一颤，微微挣开男子的手柔声道谢。

“多谢公子。”

看她身形虽然踉跄，却不会跌倒，男子这才跟了上去。

……

暴雨过后的村子依旧宁静，雨打过的道路泥泞不堪，田地更是不用多说。

桃洛姝家住在村尾，原本周围也有几户人家，不过，都在十年前陆陆续续离开了桃源村。

所以，附近也就没有什么人家。桃洛姝带着男子下山，一路上并没有遇到村民，这倒让桃洛姝安心了不少。

闲言碎语最是要命，更何况，她还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

桃洛姝关上院门，将父亲的衣物找出一套交给站在屋门口的男子。

“家父身形没有公子的高大，应当不会很合身。公子若是不嫌弃，便将身上的衣物换下。”

“怎会?多谢桃姑娘。”

桃洛姝微微一笑离开了桃父的房间，身上的黏腻让她不耐。要不是为了做戏，她早就回房换衣服了。

换下半干的衣物，桃洛姝连打了几个喷嚏。摸了摸有些发烫的额头，桃洛姝无奈叹了口气。

要不是不想饿死，她才不会冒雨进山。

想到男子身上那块玉牌，桃洛姝点了点右颊。

「得想个办法弄过来。」

“桃姑娘，你还好吗？”

正想着，外面就传来了男子关切的声音。桃洛姝眼珠一转，轻咳了几声走过去打开房门。

“我没事，劳公子费心。”

面前的少女脸颊微红，一双眼睛也湿漉漉的，消瘦的身形靠着门框摇摇欲坠。

男子一惊，顾着男女之防，这才没有伸手。

“桃姑娘莫不是着凉了?要快些吃药才好，莫要发热了。”

少女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结结巴巴地说道。

“无事，睡一觉便好。”

男子一顿，这屋子里不说是家徒四壁，也是清贫至极。看她这般消瘦，这些年应当是不好过。

男子取下颈间的玉牌，伸手递给轻咳的少女。

“桃姑娘，这块玉牌应当值些银两，你拿去当了吧。”

男子掌心的玉牌让桃洛姝心中一动，连连摆手说道。

“这怎么使得?公子身上没有其他物什，只这一块玉牌。公子既贴身带着，想必定是公子的贵重之物。”

“也许，公子多看看这玉牌还能想起些前尘往事。况且，这玉牌着实贵重，小女子怎好拿去当了?公子快些收起来，莫要再提了。”

男子心中一暖，没想到她竟考虑得这般周到，也这般心善。

低头看着手中的玉牌，的确，这玉牌是他身上唯一一件和过去有关的物什。如果连它也没有了，那么，他的过去将是一片空白。

也许，他永远也想不起曾经的一切。

无名无姓，也无过往。

如同一块浮萍。

男子握了握掌心里玉牌，将红绳取下塞进怀里，握着少女的腕子便将玉牌放在她掌心。

“桃姑娘救我一命，就是为姑娘死也是应当的，又何惜这一块玉牌?”

“姑娘因为在下上山，若是因此感染风寒，在下就是死也难以心安。姑娘莫要推辞，快些去抓药吧。”

原本应当是他去，只是，若让村民看到他从她家里出去，只怕是要引来莫须有的闲言碎语。

桃洛姝心中一松，握着玉牌感激一笑。

“公子的心意姝儿绝不会忘，公子身上的伤口未愈，还请回屋好生歇息，莫再劳神。”

男子松了口气，听她一口一个公子，也着实不习惯。

“桃姑娘莫要客气，日后唤我……”

男子一顿，不自觉地皱眉。他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又如何让她称呼?

桃洛姝也想到了这些，笑着提议道。

“今儿是三月十五，公子若是不介意，姝儿唤你十五可好?”

男子点头，目送桃洛姝离开，这才捂着胸口崩开的伤口慢慢回房。

……

这边，桃洛姝把玩着指尖润白的玉牌，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住。

「真是蠢货。」

余光瞥见远处的人影，桃洛姝仔细将玉牌收好。

“姝儿！雨后地面泥泞，你怎的来了？”

阿牛眼睛一亮，又惊又喜地快步走到少女身前。见她脸颊红晕，担忧地问道。

“可是染了风寒?”

桃洛姝轻咳了几声，垂眸遮住眼中的厌恶，柔声说道。

“应当是，阿牛哥，云华阿姊在吗？”

“在的在的，走，我们进去。”

桃洛姝笑着避开男子伸出的手，提起裙摆往院子里走去。

阿牛挠了挠头，傻笑着也跟了上去。

“……每日三次，莫要不舍得了。”

少女厉声叮嘱着，老妇人呵呵笑着连连点头。拿着药包再三道谢，这才拄着拐杖离开。

“姝儿?你怎的来了？”

桃云华一转眼，就看到站在门口的少女。见她呼吸微促，面颊发红，便知道定是感染了风寒。

“快些进来让我瞧瞧。”

“阿姊。”

桃洛姝笑着走进去，不大的屋子里，药柜占了一大半。一张桌子上摆着医术纸笔，巴掌高的桑皮纸已经用了一大半。

“阿姊一大早忙到现在吗？”

惊讶地看着快用完的桑皮纸，桃洛姝眼眸一闪，柔声问道。

“是啊，村里的人平时有个头疼脑热的都不舍得抽空来看病。今儿上午雨下得大，他们这才得空过来。”

桃云华一边说着一边拂开衣袖将三指压在少女腕上，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姝儿，这风寒倒是小事。只是，你这胃病却是越发重了。”

看向只笑着不说话的少女，桃云华心中叹息。一边低头写着药方，一边说道。

“这也晌午了，今儿你可要留下来陪我好好说会子话。”

“不了阿姊，我那还有几张字没有抄完，得赶紧赶完才是。要不，可误了工期。”

知道桃云华是要留她吃饭，桃洛姝笑着摇头。

“就是赶工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听我的，今儿晌午你可不许走。”

说着便把药方塞给阿牛，将他推过去抓药，拉着站起身的少女往内屋走。

“你且坐坐，我去瞧瞧饭得了没有。”

把柜子里的桃花糕塞给要说什么的少女，桃云华笑着出了房间。

桃洛姝缓缓咬了口手里的桃花糕，微甜充斥着口腔，让人心情愉悦。

桃云华是个好人，这是她很小便知道的。

她会塞给她糕点馒头，也会给她免费抓药，就连她帮人抄录的字、书，也都是桃云华帮忙带到城里去卖、去交换。

不但不会偷偷昧她银子，还会给她带回来零嘴。

桃洛姝又咬了口糕点，低垂的睫毛半遮住眼中的暗沉。

她喜欢这样的好人。

就是有他们这样的好人，她才能活下来。

可是，她又讨厌他们这样的好人。

好蠢。

一点一点咽下手里的桃花糕，桃洛姝怔怔地看着掌心。

“姝儿，吃饭了——”

桃云华的声音传来，少女动了动愣神的眼珠，嘴角挂起十年如一日的微笑。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