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钱福瑞惊慌失措,丢了奏章,跑过来扶冯步摇。她脸色惨淡,几乎要呕出血来,童拾遗甚么时候变得这样不识抬举了?哪壶不开提哪壶!
冯步摇赌着气,手上竟也突然来了力道,指着那怏怏又冷漠躺在地上的奏章道:“把这本拿过来,朕要瞧清!”
钱福瑞扶冯步摇上榻,又将奏章递呈给她。冯步摇接在手里,随手这么一带,起先映入眼帘的是行行靓字,黑墨着在白纸之上,犹如好山好水,波澜壮阔!童拾遗最近练字了?还是胆大包天找人代笔?
冯步摇就是好看美字美人,不由得心情大好,刚要感叹几句,瞥见奏章上某些刺眼的词句,瞬间冷凝。冯步摇盯着奏章,从开头起,逐字逐句读去,愈读愈扎心。原来“淫逸侈糜”这种词,还算是轻的……
冯步摇读到奏章末尾,见落款留的是臣傅逸,不由躁了,“这傅逸是几时做的拾遗的?”哪个不长眼的提拔进中书省的?
钱福瑞道:“奴婢不知情。”又道:“奴婢这就去查!”
……
来来往往间,冯步摇的河鱼之疾又折腾了好几趟,钱福瑞方才查清楚回来。
“禀陛下,傅青竹,单表一个逸字,年二十七岁,是西任西关守将傅瞭望的独子。经由众位大人举荐入门下省任左拾遗,今日刚刚入职。”
冯步摇轻轻哼道:“众位大人……”
钱福瑞心头一跳。
朝廷里与钱福瑞私交最密的,是中书令李龙朔。李龙朔的幺子今年才二十一岁,比钱福瑞只小两岁,却每次见他,都毕恭毕敬呼作“义父”,钱福瑞也没少收“孝敬”钱。官场有常态,做举荐人,必会收被荐人的好处。刚才钱福瑞下去查了,举荐傅青竹的,正是那李家幺儿。
依据冯步摇的神色判断,应该不会有什么好事,因此钱福瑞私心瞒过举荐人的姓名。
冯步摇瞥了一眼钱福瑞,轻笑出声。钱福瑞埋下头,正不知如何应对时,闻冯步摇道:“来,传朕旨意,朕要赏他!”
钱福瑞本能诧异,“赏谁?”怎么突然就赏了呢?
“傅青竹。”皇帝攥着奏章,第一次念出了这个名字。此名过于秀气,想必那执匣小吏必无甚本事。再则,其父傅瞭望在世时,是越王一派,当年太后担忧傅瞭望会阻止冯步摇登位,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架空傅瞭望的兵权,将他招回京城。名为调任,实为就近监视。
既无好感又有戒备,冯步摇要赏这个傅青竹,完全不是因为欣赏他。
起先,她听见谏言,已有烦躁意。再读谏言,怒意渐长。再闻傅青竹是第一日入职,就这么“勤勉”地给她莫须有的错过上谏,冯步摇恨不得立刻将他招来痛骂一顿,杀之而后快!
但是她不能,因为她是皇帝。
一来,冯步摇自回宫以后,脑海里时常浮现宫外见闻,耳畔响起男恩公的言语……她决心试着去做一个精明的皇帝。流连后宫,肯定会有官吏出来进谏,与其听那班老先生唠叨,倒不如挑出进谏官吏中品阶最小的,明日早朝上抢先奖他。皇帝连这么小的官吏都重赏,可见是认识到了自己的过错,太傅司空那几个,在朝上也就无话可言了。
二来,钱福瑞刚才脸色不对劲,似与这傅青竹有渊源,且刻意瞒着冯步摇。那么她便故意招傅青竹入宫,让其与钱福瑞面对面,看耍滑头的阿福怎么反应?
冯步摇暗自想象了一下那时候的场面,钱福瑞脸上会冒出惊恐,还是尴尬的表情?
小捉弄,有趣,有趣。
冯步摇闭目养神,怡然道:“传朕的旨意,将这直言不讳的诤臣傅青竹宣进宫来。明日早朝时,朕见他一面,当面赏他。”
钱福瑞道:“陛下,这恐怕不妥吧……”左拾遗是八品小官,进宫面圣,有逾朝矩。而且冯步摇这决定,也不似她一贯作风啊?
冯步摇睁眼,对视钱福瑞:“怎么,你有异议?”
钱福瑞惶恐跪下:“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啊!”
冯步摇抬手掩口,偷偷地笑,心想这钱福瑞担子也真是小,连个傅青竹也不敢面对面。正想着,她腹下汹涌意又起,不禁暗中哎呦一声。匆忙中她再一次瞥见奏章,哼,这上头还劝她“莫为狐媚所迷”——可怜冤屈莲子!若说她昨夜真要遇着了狐狸精,那也定是只雄狐狸。
他褪了狐皮,露出一张好看的容颜,害她放松警惕,吃了他的黑心粥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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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青竹今日醒得特别早。可以说整夜均是浅眠,三更时分,翻了个身,就彻底去了睡意。他索性站起来,披衣踱步。
门下省有废弃的老库房,里头空无一物,傅青竹扫去扬尘和蛛网,再铺一床褥子,暂时在这里住了下来。
库房没有窗户,只有天顶裂着一丝缝,天色未白,月辉从缝里漏下来。
傅青竹举头,望那天里望不见的明月。
昨日他呈谏上去,以为要等起码三日才会收到回应,哪知不到三个时辰,皇帝的圣旨就传到中书省。四位共事的同僚脸都白了,皆道以皇帝的脾性,必是大怒,让傅青竹赶紧想法子保命。
哪知竟是赏。
赏、赏、赏,皇帝甚至还宣傅青竹进宫,给予他面圣的机会,要当面嘉奖他。
胡补阙等人纷纷贺喜,甚至流露出一点点巴结之态。胡补阙考虑到之前过给傅青竹穿的官服,是旧袍子,面圣不妥,便亲自向上头申请,拨款数十两,赶工出一套崭新的朝衣,交给傅青竹。
想到这,傅青竹去褥边打开包袱,取出朝衣。他也曾做过贵公子,只稍稍触碰一下衣角,便知料子不凡。本来胡补阙还好意想将朝衣过一道熏,却被傅青竹阻止——他自幼不爱香味,总觉着男子汉该清清爽爽,方才利落。
傅青竹垂下眼皮,目光逐一扫过朝衣,八品的深青色,上头做了贴金,袖口有卍字流水花纹。这纹路的寓意他懂,讲的是万事不到头,时时好运。傅青竹唇噙淡笑,人哪有时刻都好运气的,是非成败转头空。
众同僚都恭喜他将受到嘉奖,但在傅青竹心中,功名利禄没有一丁点分量。他激动以至于难寐的,是面圣的机会。
竟这么早就挣得面圣的机会,能将万言忠策,呈于皇帝听。
傅青竹双肩一颤,震去披在身上的外衣,继而臂抖手旋,朝衣着身。他心中澎湃万千,这几年听过不少人说皇帝不功不过,只想做个中庸之君,但昨日一纸圣旨,便驳斥所有妄言。
那最高位之人,终究是二十四的少年天子,壮志雄筹,想一整河山。
傅青竹信心勃勃,去褥下抽出找童拾遗借的匕首,用刃理须,将面部打理干净。接着结发为髻,缨带系结,戴上一梁的进贤冠。
他早早的穿好,驻在空房中,等待皇帝的召见。
漫漫长夜,并不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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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诸吏列班,候在宫门外。傅青竹站在队伍的最末尾,诸位官吏与他皆不熟,一时没人与他攀谈。
傅青竹瞧见陈积玉步履匆匆,眼看就要擦肩而过,喊道:“累石!”
陈积玉心中有急事,目中哪还有心思去看人,没瞧见傅青竹,听他一喊,才回过头来,“小傅。”他低低地喊,还因为卖官的事,愧疚不敢正视傅青竹,却又想同傅青竹多交谈,便讪讪加上一句:“你在这啊……”
傅青竹发现陈积玉手上全是汗,天气不算太冷,他却不断呼出热气……难道刚经过一场恶斗?
傅青竹问道:“贤兄,发生了什么事么?前日的贼人捉到没有?”
正问到陈积玉心坎上,他声音放低,“上朝再讲。”心中急事事关重大,为防生变,他必须在大庭广众下直接告知皇帝。陈积玉眼皮跳了下,可能是太疲惫了吧,一宿未眠。不似傅青竹是睡了一宿才上朝的,等等,上朝?!陈积玉猛然醒悟,问道:“你怎么……来这儿了?”傅青竹官阶不够啊。
傅青竹便将前因后果,向陈积玉解释一番。陈积玉替傅青竹高兴,禁不住仔细打量傅青竹的新朝衣:啧啧,还从未见傅青竹穿得这样正统!朝衣戴冠,双鬓如裁,举手投足之间,凛凛然有正气——就是他脸太过标致,穿着深青色,怎么瞧怎么有一丝脱不去的妖魅。
陈积玉未加思索就脱口而出:“你今儿不错,唯憾长得稍俊秀了。”
傅青竹同陈积玉熟,所以笑道:“那贤兄在我脸上划一刀?”
“说笑了说笑了。”
“解刀了解刀了!”宫门口守着的金吾卫瞧见陈积玉腰间还挂着刀,便过来催促他解下来。
陈积玉刚好认识这金吾卫,于是交刀的时候就多聊了几句,“怎么连着三四天,都是你当班啊?”
“老钱家里有事,这几天我都帮他顶着。”
陈积玉惊道:“你们还敢这样?俞大将军不管?”金吾卫大将军俞来安对下属向来苛责,以前金吾卫们遵守纪律,从来不敢这样换班的。
“哈,我们头啊,已经连着数天未进宫了,完全不管我们。”
“发生了什么?”
“前几日还不清楚,昨日我们头自己放出风来,据说是侧室诞了麟儿。”
陈积玉旋作喜色,拱手道:“可贺可贺,那就要恭喜你们俞将军了。”
“可不是咯!”金吾卫收了陈积玉的刀,走了。
待那金吾卫走后,傅青竹却道:“女子诞麟,做丈夫的理当体贴照顾。但身为朝廷重将,肩负守卫禁宫,保护陛下的第一要责,竟能因家中女子诞子,数日旷朝,待会我进去了,定要参一参。”
傅青竹这是把陈积玉当挚友,知无不言。陈积玉也待傅青竹是过命的交情,便劝道:“嘘,你可千万别参!”
“缘何不可参?”
陈积玉摆头道:“俞来安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再说他应该也有三十了吧,难得有点香火……不过区区一个妾室生子,又不是嫡妻的孩子,的确不必看得这样重。”
傅青竹听见“俞来安”三个字,却是眉头一炸,脑内不断回响那名叫阿摇的女子,梦中撕心裂肺的呼喊。傅青竹额头突起浅浅青筋,“俞来安……是个什么来头?”
陈积玉将这位金吾卫大将军的英勇事迹向傅青竹介绍一番。
傅青竹听完不以为意,只问:“他娶妻了吗?”
“未曾听说。”陈积玉摇头道:“俞来安位置做得也算高了,他若娶妻,必定要是门当户对的。更何况陛下待他青眼有加,没准会给他指婚。”
傅青竹眸泛冷光,不做回应。忽听见鼓楼中项,卯时已到,诸官上朝。
长长的大道朝天,紫陌远长,天色半黑,禁城笼罩在苍苍云色之中,甚至压迫。傅青竹置于队伍最末,他初次上朝的感觉,竟是自己连同这百官一起,都要自发自愿走进那诡谲波涛中。
~
熬过了最难熬的第一日,冯步摇的河鱼之疾稍有改观,勉强能够上朝。她面南在龙椅上坐定,俯视着底下百官,年年月月日日,都没变过样子。不对,今日她宣了名拾遗进来……想到这,冯步摇故意瞟了一眼身后的钱福瑞,不无得意笑了笑。她立刻回转头去,面朝众臣,迫不及待道:“朕以凉德,缵承大统,罢朝一日,犯缺失而不察。幸有爱卿上谏,朕读罢谏书,追思己过,深悔不已。”
冯步摇话音稍顿,继续道:“这位爱卿,便是左拾遗傅青竹傅爱卿。他不以位卑而忘忧国之责,向朕上谏,直言不讳,其心赤诚可鉴。故朕今日宣他上殿,当着诸位爱卿的面嘉奖,也希望诸位能以其为表率。”冯步摇声音响亮,满朝文武都听得清清楚楚,“傅爱卿,你近前来,朕要亲授嘉奖。”她打算亲手送傅青竹一只御笔,一面镜子,另加黄金二百两。御笔是让傅青竹记得但凡有言,就捉笔上谏;镜子则是告诉他,她是明君,着铜镜正衣冠。
当然,镜子递给傅青竹时,还能反照钱福瑞不自在的表情。
冯步摇颔首带笑,待傅青竹冉步近前,抬首面圣,她的笑容一下子僵住。
前夜,冯步摇可是借着火烛,将他上上下下打量清楚了。虽然今日此男容颜更洁,身姿更逸,但那一张脸,她怎会不记得?
傅青竹抬首亦凝固表情,他素来记忆超群,更何况庙里曾反复偷瞧过她的睡容。此刻,她的身形虽然较前日清瘦了一点,多了喉结,平了胸.部,但傅青竹稍一回想“陛下待俞来安青眼有加”,“俞将军小妾生了儿子,因此他几天不来上朝”等等言语……他不仅确定冯步摇女扮男装,甚至连她与俞来安那一段私情,也一并通透。
此时此刻,她与他四目相对,均能一眼望见对方眼中的情绪。俱知,互相认了出来。
冯步摇首先是暗骂自己:叫你自作孽,不可活啊!她侧首看殿角香炉,那炉面上雕出来的□□吐着轻薄御烟,似乎也在嘲笑她。冯步摇不知不觉捏紧龙椅扶手,她的掌心比扶手上金做的龙头还凉,却又全是汗,冷汗。
前日冯步摇与傅青竹相处,半路遇着的陌生人,他并不损害她的利益,因此她对他并无恶意。然而,此时不同与彼时,现今是在大殿之上,傅青竹随便喊一句,她就江山不保国本不保更兼性命不保,于是那轻分量的救命之恩,在此刻早被冯步摇抛置脑后,她心中只默默盘算着一个字:杀。
她对傅青竹动了杀心。
下一更是周一晚上。我要好好写写下一章=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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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相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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