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谏书

淫逸侈靡,不顾国政。这八个字可用得过重了,这是形容昏君的!

三位补阙和另外一位拾遗同时倒抽了一口凉气。孙补阙笑着对傅青竹道:“傅大人,三思、三思。”

傅青竹笔走龙蛇,已在宣纸上写了起来,丝毫没有停笔的意思,“国君不当,理应上谏。”

补阙和拾遗们互相看了一眼,他们的目光里饱含着对自己的同情,可以确定一件事了——新来的这位傅姓同僚,他是个缺心眼。

他来这里不是混俸禄的,他是正要来做“谏”官,拔龙须,惹龙怒的!

唉,傅青竹会掉脑袋是小,他们这些共事的人也会掉脑袋是大啊!

为防傅青竹惹事,为首的胡补阙咳了几声,“咳、咳,小傅啊,你说的对!”胡补阙先将傅青竹赞扬一番,“我们这些做谏臣的,就应该直言不讳!你说得对!我们这几人年纪大了,疲怠了,还好有你这个年轻人今日加进来啊。陛下这连着两日不思朝政,的确不是小事。小傅,你说得对,我们必须上谏!一定要上!但……”胡补阙夸完了话锋一转,“小傅啊,你也知道,补阙拾遗,供奉讽谏,也是有朝廷规矩的。大事廷议,小事上封事。”

原来,自太祖开国以来,便有规矩,一般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参与朝议。补阙从七品,拾遗从八品,皆是没有资格去上朝的。但凡需要讽谏,大事廷议,小则上封事。

所谓廷议,大多是部门里几个补阙拾遗聚在一处,商讨议定。统一写一封谏书出来,递呈上去。

胡补阙道:“事关重大,理应大家先廷议,之后由本官主笔,亲自奉呈。”到时候他写什么交给谁,鬼都不知道,傅青竹更不会知道!

傅青竹闻言,抬臂提笔,令笔锋离开,停止了书写。

大家暗自泄了口气。胡补阙一直紧绷的腰刚要松下去,就听见傅青竹道:“嗯……”声音犹如小猫哼唧,似在思索。

“大人言之有理,但下官觉着,还是应该先给陛下上一封封事,立呈上去。”

这话一出,大家泄了的气又被重新堵回去。胡补阙扶着腰,没了忍耐时的好脾气,“傅青竹,你可只是个拾遗!”一品二品的大员上谏,皇帝不敢轻易撼动。但拾遗只是个小指头那么小的官吏,上头又难觅保护伞,谏书上一说重话那就是死。先帝在时,被砍头的补阙拾遗,还少吗?

胡补阙质问傅青竹,“你可有高堂家眷,可曾想过,一旦触怒龙颜,将有何下场!”

傅青竹身板震了一下,垂眸答道:“下官孑然一身。”他又重新抬眼,两眸复归清亮,“但倘若下官有亲眷挂念,仍然会这么做。”傅青竹徐徐吐字,这些心里话在他选定做谏官前就已想好,“左拾遗,右拾遗,本来做的事就是左右不是。夫正直者,不可屈曲。再则,自古明君不斩谏臣,陛下要真是怒斩了傅某,傅某死也无悔,只是苍天社稷有憾!”

傅青竹挺着胸,昂着头,他身形本就高,这下子胡补阙只能仰望他,说不出话。

傅青竹是个明白了,思忖了下诸位补阙的顾虑,出言道:“胡大人敬请放心,此封事,乃下官一人所思、所写、所奏、所为。几位大人们,从头至尾毫不知情。”倘若降罪,杀头,那也是掉他傅青竹一人的脑袋,绝不牵连各位不愿惹事的同僚。

一片沉默。

为首的胡补阙不得不替大家发声,却不敢对视傅青竹的眼眸,“那、那你写吧!”

傅青竹闻言也不谦让,挪了镇纸换上新的宣纸,即刻书写起来。半响,胡补阙忍不住好奇,又踱到傅青竹身后眺了一眼。这一眺不要紧,胡补阙额上青筋直突——这个傅拾遗啊,字写得漂亮,铁画银钩,在咱们门下省也算是数一数二的靓字了。但那封事上的话,怎么就说得那么不客气呢?莫说陛下,就是胡补阙这个非当事人,瞧着都要鼻子哼哼了,陛下读了,指不定会怄成什么样呢!

冯步摇自从回宫后,就很不顺。

头一桩糟心事,就是她染上了河鱼之疾。

所谓河鱼之疾,便是腹泻。导致冯步摇一个时辰之内,起码要出恭二十来趟,哪里还上得了朝?!

现在冯步摇唯一应付的事,便是躺在榻上休息,争取在下一趟出恭前养足力气。

她难受,张着泛白的嘴唇道:“钱福瑞,朕……腿软,四肢无力。”

钱福瑞哭道:“陛下,这怎么得了哦!奴婢愿替陛下遭受河鱼之疾!”

冯步摇觉着钱福瑞吵,但她泻得连再说话的力气都没有,阻止不了他。

钱福瑞还在哭:“陛下怎么会遭这种病啊!”

旁边一直战战兢兢伺候着的御医不得不再次回应道:“恕臣斗胆,陛下这是饮食不当着了不干净的汤水和饭食,而后起居时又着了凉。罪臣医术不精,陛下的龙体还得忍耐三日,方才能痊愈。”

钱福瑞一听皇帝还要服三天的药,哭得更伤心了,嚎嚎又哇哇。

“朕生病的事,不可以传出去。”冯步摇再次嘱咐御医。她对外宣称昨夜始终宿在皇后宫中,倘若让那帮臣子知道她染疾,指不定怎么编排皇后呢!到时候后位都不稳。冯步摇给皇后背的黑锅已至极限,不能再添黑了。

冯步摇闭着双眼,回味御医的话,心中发恨:从昨日晌午过后,直到现在,她唯一喝过的汤水,便是那一碗粥了!早就看出那碗不干净了,粥也不干净,米和水都不干净,真是悔死了……还有那个鸡腿,一定也是要命的!而后她还在破庙里入睡,身上也没盖的毯被,对了对了,那男子不是说过么,“变天了”!她就是这么着凉的!

冯步摇想咬牙切齿,没有力气,只能要死不活哼一口淡气泄愤。也不知道那到最后也没问出名姓的男子怎么样了,他同她吃的一样食物,饮的同一碗汤水,不知道是不是也染了河鱼之疾。染上了那也是活该,无之过却仍是谋害君王,该咔嚓咔嚓!

冯步摇正暗自恨、悔、抱怨着,见门外两个小太监,合力抬着一摞奏章,得抬进来,却又不敢抬进来。

冯步摇闭了眼睛,头疼,头更疼了!这帮要命的,她都病成这样了,没去上朝,他们还能给她递上来这么多奏章!

冯步摇叹了口气,“钱福瑞,让他们把奏章搬进来。”

“陛下——”钱福瑞犹豫道,冯步摇现在的情况,哪有精力提笔批阅啊!

冯步摇已经很累了,“搬进来,你念给我听。”然后她再将回执念给钱福瑞,让他另外备纸记好,待她身子好些了,再不废脑地誊抄一遍。

钱福瑞应了喏,一边抹眼泪一边去拿叠在最上面的那本奏章。冯步摇制止他,她估计上头那几本肯定是太傅、司空他们上的,肯定是要说她沉迷女色,荒废朝政。再说重点……冯步摇想了想,想出八个字来:淫逸侈靡,不顾国政。

她不想听到这八个字,于是阻止钱福瑞道:“别念那几个老家伙的,往下面找,挑一本轻的,念。”无关痛痒的奏章,读来听听就当消磨时光了。

“喏。”钱福瑞将奏章都摊开来翻找,瞧见一本,奇道:“疑,门下省的拾遗上封事了。”

冯步摇亦诧异:“哦?”门下省那几位谏官,她虽未曾见过,但均是有印象的。一般每年的二月初七,腊月十一,孙补阙会上每年唯二的两本谏书。胡补阙就比较懒了,通常一年只上一本,一般是五月上。去年是闰五月,因此他上了两本。还有个童拾遗,喜欢二月二、三月三、四月四、五月五这么上谏书,但他每回都只改日期,书里的谏言换都不换一句,腻味!过了夏天童拾遗就“冬眠”了,从八月八开始,就见不着他的谏书了。

如今九月都过了,他怎么突然上封事啦?

冯步摇想着,反正童拾遗写来写去,都是那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根本戳不到她的痛处,便道:“那就把这个拾遗的封事念来听听。”听着解闷。

钱福瑞点头称喏,将封口拆了,抽出信来,顺着开口读出来:“臣闻国之风气,以上度下。陛下淫逸侈靡,不顾国政……”

噗通一声,是冯步摇从榻上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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