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青竹却阻道:“陛下不要乱了方寸。”他脑子转得极快,“臣觉着,假传圣旨,十之有九不是河闲王所为。陛下贸然派兵包围王府,会不乱生乱!”
“额……傅卿何出此言?”
傅青竹犹豫片刻,先向冯步摇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然后才道:“恳请陛下容许青竹,做一番大逆不道的推断!”
冯步摇仰身道:“你是谏官,但说无妨,在朕面前没有什么大逆不道的。”
“那臣就妄言了!”傅青竹埋头道:“从陛下眼中看,心中想,觉着当今世上,会假传圣旨的皇胄,莫过于闲王殿下。但若陛下换个位置,用闲王殿下的眼去看,心去想:本王为何要去折磨俞来安?一,本王可是与俞来安有仇?切骨之恨,不惜假传圣旨,动用影卫?二,本王若真有心做皇帝,大可有千千万万种计谋手段。假传圣旨,动用影卫,只要陛下与典狱一对质就能拆穿,这是脆弱却又代价昂贵的伎俩,而目的仅仅是为了应正陛下的残酷?本王一贯精明图利,断不会做这般无谋无智,易弄巧成拙的事情。”傅青竹说着一伸右臂,五指先并拢,再反手摆了摆——这是河闲王同熟人讲话时惯用的手势,他模仿得惟妙惟肖。
再则,他还知道”本王一贯精明图利”呢!
冯步摇心中一沉。
她想起当初问傅青竹是否与河闲王有旧交,傅青竹却当即否认,说只是简单打过照面,连泛泛之交都算不上。
冯步摇意味深长道:“傅卿讲话,着实大胆啊!幸亏是朕做皇帝在听,若是换了别的天子,傅卿早就人头落地。”
傅青竹垂首道:“吾皇圣明。”
冯步摇突然话锋一转,另起一问:“傅卿,朕问你,如何治吏?”
“治吏之法,乃治国之道。臣以为,当今朝廷里忠贞清廉而又卓异者少,皆因为陛下求之不切,励之未精,以致无才可用。”
冯步摇听了,暗中赞同。可不是么,她似无头苍蝇般在最高位乱撞,不得法,所以用不好人。
傅青竹道:“陛下需做的第一步,是革冗员,补缺漏,去朝中具臣、谀臣、奸臣、谗臣、贼臣、亡国之臣;补全圣臣、良臣、忠臣、智臣、贞臣、直臣。”
冯步摇即刻追问:“朕该如何去,如何补?”
“立言、立行、亦立刑。去之法,便如陛下依法执刑,对待俞来安那样。”傅青竹瞟了冯步摇一眼,道:“补发,需陛下先立言立行,令众臣子看着陛下的仁、义、明、厚,而后增入官之门,扩用才之路,收拔人物为己用,孜孜汲汲。其实朝中十全者少,陛下不必可以苛求全才,只要取其长且用其长,忠臣各有职份,得行其道。君臣皆虚心尽意,朝廷就可以渐归善道。”
“傅卿说得好。”冯步摇启唇,缓缓地说。她大受启发,由衷赞叹,觉傅青竹在她心里更进一步。继而又回转头去,悠悠地想他最开头说的那一句话,“忠贞清廉而又卓异者”,不就是他么?
冯步摇偏头,将眼前人默默打量。
听他说的话多了,她也开始有了自己的主见,竟道:“常言道树大有枯枝,而朕这一株树,却是光秃秃,连枝翼都没有。傅卿,朕想着,假若河闲王真有反意,咱们也必须徐徐图之,不可过及。不如这样,朕一面治吏,一面治吏,一面放饵,待百事重整日,朕枝干渐丰,亦是捕鱼收网时,你看可好?”
傅青竹沉默片刻,回应道:“臣以为可行。”
得到了肯定,冯步摇一下子就激动了,胸中若有浪,瞬间激起千层高。波澜壮阔中她情不自禁往长远了想:官吏整治好了,朝中焕然一新,然后她再推行改革,从朝廷扩到天下,造出爱民盛世来。
迷雾顿散,曾经隐藏在迷雾中,只见光亮却不见方向的梦想变得清晰,她知道了路,知道该怎样一步一步去摘得梦想。
冯步摇的呼吸变得局促起来,“傅卿,朕决定拔擢你做谏议大夫,以后你可要好好的助朕,朕还有许多事要不断向傅卿请教!”
傅青竹平缓坚定道:“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太好了,太好了!”冯步摇一激动,竟在傅青竹眼前走来走去,竟将之前的话又重复说了一遍:“如今朕眼前就只有几个信得过的人,以后你可要好好的助阵。”
傅青竹闻言,喉头滚动了一下。他幽深的眸子好似墨色的珍珠,浅光流转,似有疑迟,最终还是说了出来:“陛下眼前若真无人可用,愿举荐五位外放的大人,陛下可以调他们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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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步摇自城西归来,入寝宫后换了身便服,银色的袍子上织着同色龙纹,头上只简单插了支蟠龙簪。
冯步摇吩咐钱福瑞,“把朕那件枣红色的披风拿来。”
钱福瑞一面去取披风,一面问道:“陛下还要宣政殿处理政事么?”
冯步摇摆头,不去,今日的政事她去找傅青竹之前就处理完了。冯步摇告诉福瑞,“朕要摆驾归真观。”
钱福瑞听见这三个字,立即一个哆嗦。他身上的寒疙瘩,密密麻麻惧生出来。
当今的老太后,前些年还政后,便一直住在归真观中吃斋礼佛。
是太后自己要搬过去住的,太后说:“哀家这一把老骨头,管不动事咯!就一心在观内拜拜菩萨,观外头那些事,就交给你们年轻人啦。”太后说这话时的面容,无比和蔼可亲,钱福瑞却吓得比现在还哆嗦,字字入耳,比北风更令人畏惧生寒。
那时候的皇帝冯步摇的反应比钱福瑞好不到哪去,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却又夹杂着两分恨,一分不甘心。
入了归真观的老太后,就好似闭了关,鲜少召见冯步摇,而冯步摇亦刻意回避,非节庆祝寿,皆不去归真观请安。
今日无缘无故就要去……钱福瑞禁不住拿眼瞅冯步摇,又不敢问,就不停地瞅。他一双手攥着两根披风的系带,不住地抖,半天没替冯步摇系好披风。
冯步摇握住钱福瑞的手,帮他稳定情绪,道:“别抖了!朕自个来系算了,朕这是去见母后,又不是去见别的什么。归真观里供的是佛陀菩萨,又不是妖魔鬼怪。”
钱福瑞吓得将披风掉在地上。皇帝摇了摇头,弯腰将披风拾起,弹了弹回,自个系上了。
……
归真观前,冯步摇竟被两尼拦了下来。
她以前也被拦过两次,虽是皇帝,却不敢恼,这会亦是和颜,“莫要阻拦,朕要进去向太后请安。”
两尼纹丝不动。
过了良久,里面传来懿旨,太后准许皇帝进去,两尼这才让开道路。
观内光线昏暗,阴森得很,冯步摇禁不住抖了抖袍子。
一尼双手合十,候在殿外,见冯步摇来,并不下跪拜见,只微微鞠躬施礼,告知道:“太后娘娘在里礼佛,且请陛下蹑声进去,莫要惊动菩萨。”
冯步摇一言不发,面无表情,推门进殿。
这殿偌大,全挂着玄色的纱帐,森森有若墨色蛛网,独正中央供奉着一尊一人高的观音立像,白釉瓷净如玉,衣袂飘飘,线条流畅。那观音面都雕工精湛细腻,更显柔面慈悲,肃穆中救苦救难之态。
太后背对着冯步摇,端坐在蒲团上,一手捏着佛珠,一手轻敲木鱼,声声响动,令人觉着苍老而绝望。
太后边敲边道:“皇帝来了?”
冯步摇双膝屈折跪下,叩首道:“儿臣前来给母后问安。”
周遭沉默,只有木鱼声,和满屋浓烈的檀香。
太后一面敲,一面说话,声无起伏好似念经:“是来问安,还是来求解脱,求倾诉,求安慰,求缓解一时片刻的难过。哀家听闻,你下旨腰斩了俞来安。可叹呀,皇帝遭遇了负心情伤,才会记起哀家这老婆子,才会记起皇帝你的生身父母。唉,夫妻本是前缘、善缘、恶缘、无缘不合;儿女原是宿债、欠债、还债,有债方来。皇帝需看开,哀家也需看开。”
冯步摇并未起身,而是改跪为坐,盘膝入定,道:“母后,儿臣不信佛。”
一直不断的木鱼声突然止住,太后持棰的手悬在空中。
没了声音,殿内更是压抑,檀香弥漫,有若焚灰。
良久,太后道:“哀家渴了,让她们上善水来。”
冯步摇站起,缓步至殿门口,隔着门对外头道:“太后渴了,你们还不快快奉茶饮进来。”不一会便有两尼合力抬一几安,躬身端进来。
几安上置一莲花吸杯,取盛开莲花形状,花心花瓣清晰可辨,佛意盎然。花心处有一小孔通莲梗作为吸管,一尼将杯举起,太后只启唇轻抿莲梗一端,便能将杯中晨露尽数吸入喉中。
还是没有写到和尚出场。
另外放张莲花杯原型——粉彩荷花吸杯的图,注意中间的小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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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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