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只喝了一半,莲花杯里还留下半杯晨露,这底下沉淀的一般都是最甜的。太后突然问冯步摇:“皇帝饮么?”冯步摇不假思索拒绝,太后便冷笑了一声:“皇帝这是嫌弃哀家是老婆子了,又脏又臭,不愿意。想当初,皇帝还小的时候,哀家吃什么喝什么,皇帝都非要过来也吃一口,那会儿可不嫌脏了!”
“母后误会了,儿臣是怕母后嫌弃儿臣口中不干净。”
太后望着冯步摇,眸光涣散,呢喃应道:“全天下的母亲,都永远不会嫌自己的孩儿……更何况皇帝你是哀家剩下唯一的孩儿。”
这话触进冯步摇心底,她心底本就有根一直绷着的弦,这会乍地一弹,弦上尘埃弹去,发出经年的幽响。
当年太后一直听政,冯步摇已逾二十却仍不卷帘还政,冯步摇心生嫌隙,兼俞来安在耳旁唆使,冯步摇便直接向太后说了出来。
太后却道:“还不得,吾儿还未长大,还不能令哀家放心。”
冯步摇怒气冲冲,当即问:“母后缘何不放心?”她明明都已经过了二十,早长成大人了!太后明明就是贪恋权势,不肯放手,架空了自家孩儿,令她做傀儡皇帝!
太后悠悠道:“阿摇,你有太多稚嫩处,哀家只从中挑一样来说。吾儿还不擅长挑选男人,抓住男人的心为己用。俞来安此生也就只一侍卫,并无大用,你只抓着他,就若手攥芝麻再不拾它物,对帝业将来有害无益。”
“呵呵,抓男人心?”冯步摇不屑冷笑,她年轻气盛,未经挫折的感情容不得半点玷污,便未斟酌就脱口而出:“是啊,若论抓男人心,天底下的女人哪一个比得过母后呢?父皇、韩太尉、张将军,哪一个不是心甘情愿为母后打点一切呢?”冯步摇从小长在禁宫中,许许多多该听的,不该听的话,她都听见了。太后并非先帝原配,先帝为了她,废后杀子。而朝廷上,韩太尉和张将军,一文一武,永远做支持太后的左膀右臂。哦,对了,宫里还在传,说太后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手握重兵的河闲王甘愿卸甲,领着两个儿子回京做闲王。
冯步摇想到这,冷笑着补充:“儿臣说漏了一个,还有河闲王呢。”太后扶她继位这几年,前前后后杀了不少封王,皆是连带着世子世孙,全都铲除干净。太后却待河闲王的两个儿子特别好,赏赐不断,还经常朝他俩入宫觐见。
谁知道是什么关系呢……
就好似两粒沙子,揉进冯步摇心里,她膈应难受,便也要说出来膈应太后:“母后自然是抓得多,抓得好,不知母后是否还为朕多抓出两个哥哥呢?!”
太后怔仲良久,只道:“皇帝怎么会这样想?你是哀家唯一剩下的孩儿。”
冯步摇抬眼,捕捉住太后眼里一闪而过的黯然色。她不禁心生内疚,却又想起俞来安许诺,太后还政了,两人就在一起。冯步摇便暗自告诉自己:太后不过是在博同情罢了!
半响,母子无言。太后默默起身离去。
翌日,太后就卷帘还政,称老去归真观礼佛了。
冯步摇既惧且悔,本想阻止,却被太后回头一瞪眼给慑服住。她从小就惧怕母后眼中这股杀气,所以这么多年,冯步摇亦是能避则避,鲜少来归真观。
今日,因假传圣旨的事,冯步摇不禁怀疑河闲王,亦思及太后。
傅青竹教她分析河闲王,说她从前看待河闲王,都是从自己眼中去看,心中去想,得到的只是障目一叶。只有换位重思,才会看清楚真面目。
河闲王如是,难道太后就不如是?
冯步摇方才在回宫的路上,就一直设想站在太后的位置上,用太后的眼去看,心去想:也许……母后至始至终,是真心在为自己的女儿着想?
因为十月怀胎,骨血相连,所以太后才会当着冯步摇的面,教给她最掏心窝的法子?担心女儿不能掌控局势,所以才迟迟不还政,替她操劳?
甚至那一次次瞪眼,饱含着并非“杀气”,而是恨铁不成钢?
冯步摇突然退后两步,咚地跪在地上,她双膝着地发出极重的声音。太后心里一慌:“你这是做什么?”
冯步摇跪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儿臣不孝,让母后受气,苦居在这归真观。儿臣这次来,是向母后认错,迎母后出观。”
沉默过后,太后先命令侍奉女尼先退出去,方才道:“皇帝,你抬起头来。”冯步摇听话的抬起脑袋,太后徐徐打量自己女儿,见她不磨齿不咬唇,面上难觅以往那种犹疑之色。太后不禁思忖起近来听到的一些事了,比较关心的两件事……一件是殿上出了逆贼,另一件是皇帝斩了俞来安。
太后问道:“听话皇帝在殿上受了惊吓?”
“谢母后关心,儿臣是有惊吓,但已经好了。”冯步摇回答的时候,脑袋里闪过傅青竹的容颜。
太后再问道:“皇帝可想过,以后怎么避免这些事?”
冯步摇答道:“发生此事,皆因儿臣求之不切,励之不精,致朝中忠贞清廉而又卓异者少……”她面色坦然,将傅青竹的那番话重复了一遍。
太后的呼吸声并不大,但因着佛堂寂静,听起来分外清晰。
太后慢慢垂下手,将放在佛珠地上。
太后道:“阿摇。”
“母后有何吩咐?”
太后不言,只摆手示意冯步摇过去。冯步摇双膝跪地,乖顺地挪近,太后缓缓伸出右手,掌心摸上她的面颊。
冯步摇的脸庞发烫,太后的掌心亦温,两两相触,良久未放开。
太后未提俞来安之事,双唇嚅动,只道出两个字:“瘦了。”她多年经历,早已擅长掉假眼泪,演得逼真,真有什么触动,反倒只微微侧头,面无表情。
是日,皇帝迎太后回宫,重住长寿殿,至于有关俞来安的那桩隐案,太后不说,皇帝亦未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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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冯步摇回宫重迎太后;这边,傅青竹劝阻了冯步摇后,自己却单独来寻陈积玉。
陈积玉自从升任大理寺卿后,几乎是将大理寺当家了。但凡找陈积玉,只要去大理寺便成!
今日陈积玉却不在大理寺中。
傅青竹向大理寺的人询问:“陈大人出去查案子了?”
“没有,有位僧人来找陈大人,陈大人将他领回家了。”
僧人?回家?
傅青竹转道去陈积玉家,起手叩门,陈积玉很快开门,瞧见是傅青竹,顿时一脸觑色,唇欲张不张,话欲言不言。
傅青竹道:“累石,我来找你有事。”
陈积玉似是提醒,“我家中有人。”
傅青竹笑了笑,拱手要告辞,“既然有客人,那我先不打扰,改日再拜访贤兄。”
陈积玉却抓住傅青竹的手,“唉,小傅,这人你认识的!”
“谁?”
陈积玉嘴角抽动,好像很难说出口:“嗯……我认识他,还是你介绍认识的。嗯……他来寻我,是因为寻不着你,不知你家在哪,因此去大理寺找我……”
“唉呀你唧唧歪歪解释了这么多,还是没有道出贫僧的名字。”狂放的声音竟是从头顶传来,傅青竹和陈积玉齐齐抬头望去,瞧见门上是墙,墙顶躺卧着一年轻僧人,头皮锃亮。他着一件玄黑袈裟,却不穿好,似披似盖,袒.露出袈裟里半个白净的肩头和锁骨,还能望见里衣——竟是一件绣着狂花乱蝶,色彩缤纷的衣裳。
年轻僧人哈哈大笑,丹唇外朗,皓齿内鲜,冲傅青竹打招呼道:“傅北海,一晃又是四年未见啊!”
傅青竹徐徐点头,亦弯起嘴角,两眼灼光,似是开心。僧人却已转了头去问陈积玉,“累石老哥,贫僧的法号是你心头珍惜挚爱么?”僧人边说边跷起一腿,另一只腿垂下,在空中晃来晃去,真担心他的身子卧不稳,从墙上掉下来。
陈积玉不解其意,又觉得万分尴尬,窘迫,“怎、怎么会!岂有此理,何出此言?”
僧人笑得更得意,一个仰身,从墙上翻下来,似跌似落。他故意凑近了陈积玉,戏言道:“那为何累石兄辗转唇间,兜兜转转,就是舍不得贫僧的法号说出口,与他人分享呢?”
陈积玉何时听人说过这种言论,心想世人都传河闲王府的冯饮南,出家后变得任诞不羁,原来不是虚言!难怪都在他法号前加上两字,呼其“狂僧妙音”。
陈积玉顿时蹙眉,直斥眼前僧人:“妙音,你这是出家人当说的话吗?”
妙音频频点头,双手合十,“一花一世界……”他摇头晃脑,振振有词:“……一吃一大碗。一叶一菩提,一睡一整天。”
陈积玉哼哼直甩袖子,觉得没办法同妙音继续说下去了。
万幸有傅青竹站出来,隔在陈积玉和妙音中间。傅青竹从不呼妙音的法号,仍沿用旧时对他的称呼,问道:“阿南,你这趟回京,是专程找我么?”
“找你,找你。”妙音说着近前,前后左右,将傅青竹细瞧,“来,让贫僧仔细打量打量你你。”
瞧完了,妙音下结论,“傅北海,你老了些,没用从前英俊咯。”妙音继而感叹:“啧啧,青春易逝,年岁蹉跎啊!”他对突然转过头来,眯眼弯唇,冲傅青竹夸张一笑,“看来你要把天下第一英俊让给贫僧了。”
陈积玉在旁边听着,心道呸,小傅是郞艳独绝,世无其二,你个狂僧哪比得上。
妙音正了颜色,告诉傅青竹:“其实这趟回来,是我哥唤我,但我又不想住在王府,去了京中几个寺庙,都不收我……”
“要肯收你就怪了!”陈积玉忍不住插嘴。
傅青竹问道:“真谛庙你去过没有?”
“没有,那是哪里?”
傅青竹便给妙音出主意,“真谛庙环境不错,你去那里,比住在陈闲兄家里舒服。”
妙音闻言心暖,禁不住抬手搭上傅青竹肩膀,脸却冲着陈积玉,向他炫耀:“瞧见没,还是傅北海对贫僧最好!”妙音思及一事,按在傅青竹肩头的手动了一下,傅青竹亦察觉,侧首去瞟妙音。
对视之下,妙音有点扛不住,问了出来:“傅啊……听说你回京有几个月了,你去见了……我那位嫂子没有?”
傅青竹回忆了一下,如实照答:“没有特地去拜访,但是在琅元巷前偶然撞见,打了一次照面。”
河闲王只纳了一位庶妃,便是戚诗思。
傅青竹描述完毕,仔细再想,发觉那日戚诗思的容貌神情已无一记得,甚至她说的那奚落话,也零碎模糊了。他心里牢牢记得,立刻就重映的,竟是冯步摇替他出头,打抱不平的一言一行。
尤其记得她骂累了,微微弯身喘气,还一手拍上他肩头,说恩公莫灰心,前路兴许有更好的姻缘等着你呢。
大家周末愉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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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狂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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