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躲在云层里冒了些头,银辉洒满了树梢,那一句低问在清冷寂静的夜里随风飘走,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少女假寐,沉默以对。片刻后,直至听到身旁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她才敢用僵硬的胳膊摸了把头上的虚汗。
方才她只觉自己又在地狱里走了一遭,昨夜那股子被冷箭逼迫的绝望恐惧感漫上心头。她抬头看向那轮害羞躲藏的月亮,想要平复心绪,却又无端生出一股悲凉。
这一夜,少女注定无眠,顾峯却鼾睡如常。
翌日一早,顾峯亲自点兵一百,准备前往渭丹城向宣威候借兵。
霍珲有所顾虑,道宣威候恐怕不会轻易借兵给朔北。
顾峯翻身上马,银色的铠甲在阳光下泛着光泽,冷硬又可怖。他扯了扯马缰,低头对副将道:“既然已经探明贼人虚实,主动出击当是最好的法子。若是赶回平昌调兵,一来一回怕是给贼人喘息的机会。少阳城离渭丹城来回不过一日路程。既然同为勤王大军,为赌天下悠悠众口,宣威侯自然没有不助我的道理。”
这番解释合情合理,但霍珲却猜他恐怕另有打算,压低了声音询问:“少将军是想要亲自去渭丹城打探宣威侯的虚实?”
顾峯回他:“董魏叛军皆已伏诛,纵使贼首未抓,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了。反倒是这宣威侯,要多加提防。”
霍珲立刻反应过来,少将军这是担心逆贼想借用这些军器与人结盟,重祸江山。如今叛乱初平,人心浮动,诸路封主各怀鬼胎,不可不防。宣威候驻守渭丹城以来,朝中臣子与皇族宗室对此已经颇有微词。
“可若真是如此,少将军此番前去就是自投罗网。”霍珲顿了下再道“ 即便宣威侯未曾与贼首勾结,此番叛乱平定后,朔北与其必有一番争权夺势。少将军身份特殊,不可不反防。”
“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顾峯皱眉,眼底幽光如深谭一般,让人觉得有寒意浮动。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信息被他遗漏了。
“依属下之见,少将军还是听从王爷的命令,率一半人马先回平昌,剩余的人在此监视。待有了万全的计策再发兵擒贼。”霍珲再谏,不肯让他如此冒险。
昨日那一队平来的亲卫便是朔北王派来的,即命顾峯立刻领兵回城。可依着顾峯的性子哪里肯依。以是他只口上答应,诓骗那些人先行返回,却又派人半路将人拦下迷晕。
“既然霍副将如此担忧,那不妨把老头儿私下里交代你的事情也告诉我。若小爷心情好了,指不定就跟你回去了。”
顾峯圈了圈手中的马鞭子,有意无意的说出这句话,视线虽未落到对方身上,可逼迫的气势已经遮掩不住。
霍珲浑身一震,未料到他早已知晓,立刻拱手道:“王爷交代的事情都是为了少将军着想,少将军当体谅王爷用心。”
昨日那一队亲卫除了传达老头儿的命令给他,同时也暗中命人传令霍珲。
顾峯心知他家那老头儿最爱使这一招,心中多有不满。
“你既然不肯说,那便罢了。只是霍副将跟小爷并非一心,那小爷要做什么事情,自然也由不得你来说嘴。”
“少将军恕罪!”
顾峯显然是心意已定,霍珲不敢再多言,转身再次清点人马,又增派五十人跟随。
临走之前,顾峯在溪边找到少女,骑在马上冲她肆意一笑,若非铠甲杀意太过突兀,以他的相貌便尽是风流倜傥之姿。
“小爷我改变主意了,不论你是什么人,我都不杀你。”
“少将军英明神武,自然不会滥杀无辜。”
少女将刚刚洗净的帕子搭在石头上,转身恭维一句。
顾峯挑眉,只当听不出她这讽刺的话,再道:“我此番去渭丹城借兵,估摸着明日此时才能回来,你若有事可寻那位霍副将。”
少女惊楞,确信自己没听错‘渭丹城’三个字后神色复归平静:“你这是怀疑宣威候?少将军可知渭丹城有十五万郭家军镇守。”
她知这人是朔北的王孙,定然是不想看到宣威候坐大的。只是想凭一己之力与宣威候对抗,岂非以卵击石。
“听着倒像是关心我。”顾峯弯身凑前,神色笑然。
“若是你现在下令,等你死讯传来的时让你家副将放了我,我也可以不关心你。”少女拢拢发间碎发,抬头对他莞尔一笑,意图掩饰自己提起这些的目的。
“若我死了,你可自行离去。”
顾峯临走时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便是这个。
少女不解他为何执意去往渭丹城。她知顾峯心思缜密,从留下魏家孙女一事便可瞧出,凡事必有万全后手,绝不会如此鲁莽行事。
顾峯走后不久,霍珲在溪边找到少女和魏家孙女,脸色严肃铁青,开口道:“魏子光来了,要看他孙女,此刻人就在林外。”
少女一个踉跄差点儿没从石头上摔下去。怀中熟睡的小女孩也被她的动作惊醒,用小手揉了揉迷糊的双眼。
“他怎来了?!”
少女麻溜爬起来,与霍珲刻意走到一旁问话,避开小女孩。
霍珲道:“少将军今早走时特意嘱托,说是魏贼如果寻来,便给他看看人,不碍事。”
少女原以为魏子光是趁着顾峯不在来抢人的,心中吓个半死。可听副将如此一说,那便是早就料到魏子光会来。可这又怎么可能呢?
“你家少将军可还说了其他的?”
霍珲摇头,道没有。
少女无奈,转身将魏家孙女领到他跟前。
霍珲一手拽起小女孩,行军之人动作难免有些粗鲁。小女孩被吓大声哭出,挣扎扭打不肯依他。
“还是我来吧。将军应当不介意我跟着吧?”
少女上前帮他摆脱困境,将小女孩护在怀中。
霍珲略有犹豫,毕竟少女身份可疑,少将军可以不管不顾,他却不能。
少女瞧出他的疑虑,坦荡道:“你家少将军既然敢将这魏家孙女托付给我,那便不怕我暗中使坏。”
霍珲听她如此说,疑虑暂时打消,转身准备带她们前去。只是临走时少女突然将他唤住,问了他一个问题。
“敢问将军,昨日从少阳城出来的那队人马是乔装出城,还是大张旗鼓?”
“虽未大张旗鼓,但也容易被发现。”
霍珲如实回她,这些并非机密,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
少女听后淡淡一笑,不再多问,领着魏家孙女跟他出林。
魏子光只带了两名仆从在林外不远处等候他们。这场景与少女想的相差甚远,她本以为会是一副剑拔弩张的局面,却没想到竟异常和谐。
“魏大人,又见面了。”少女镇定开口,丝毫不怯。
魏子光正欲上前一步,霍珲握住腰间佩剑上前,挡在二人中间。
不远处的林子里,剩余的轻骑埋伏在林子周围,只要稍有异动,百箭齐发下神仙也难逃死路。
“阿爷!”
少女怀中的小女孩看到魏子光后异常激动,挣扎出怀,踉跄着身子小跑到爷爷面前。
魏子光一把将其抱在怀中,眼中隐有泪色。
少女与霍珲默契的留了片刻时间给这祖孙二人。这世间情感牵绊皆是如此,纵是十恶不赦之人,亦符常理。
魏子光与孙女呆了约莫半个时辰后主动抽离。小女孩大哭不止,只能任由霍珲身边的小将将其抱走。
这一幕少女心有不忍,但但魏子光权奸多年,这背后又有多少人因其家破人亡?世间因果轮回,从来如是。
小女孩送走后,魏子光并未离去,反走到霍珲面前,开口道:“少将军可是去往渭丹城向宣威侯借兵?”
“魏大人据守少阳城,却是耳通目达。”霍珲冷冷语气,若非有所顾忌,他便一刀抹了这人,也算是为死去的那兄弟们复仇。
魏子光却并不在意他这态度,只捋捋白须,慈笑道:“老朽也没几日可活的了。魏家能留下一条血脉,还是要多谢你家少将军。”
“魏氏一族三百六十二条人命皆命丧少将军刀下,魏大人这话也未免太过“客气”了。”霍珲冷讽回怼。
少女:你这是嫌你家少将军还不够招人恨的吗?
魏子光不再执着与霍珲交谈,转而看向少女,将她眉目深深打量一番后沉声开口:“你与你母亲长得极为相似,特别是这双眼睛。”
少女浑身一震,尽量稳住神色:“魏大人见过我母亲?!”
前夜被困密室时,她便觉魏子光打量她的神色不对。果然,他已经猜出她的身份。她父亲与魏子光,可是朝堂上的生死对头。
魏子光点头,道:“你母亲当年与董大人有些纠葛,老夫曾瞧过她几面,是个不可多得的善心人。”
少女沉默,自然晓得他口中的董大人便是直至此刻都未曾露面的董衡。
从小到大都很少有人向她提及母亲,她也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可在她为数不多的听闻中,似乎每个人提起母亲总是带着善意。她心想,母亲必然是一个玲珑善良的人。
“难为魏大人还能记得她,我从小福薄,未曾见她一面。”少女略有感伤,眼眸垂落。
霍珲站在一旁,听二人谈话,默默记在心间。
魏子光瞧出她似乎对一些事情并不知情,瞧了眼方才孙女离去的方向,略有犹豫道:“小璎珞说你这两日待她极好。也罢,权当还姑娘恩情,望姑娘这几日能善待于她。”
魏家孙女名唤魏璎珞,是魏子光亲取的名字,在魏家一众小辈中最得宠爱,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
少女照顾魏璎珞本是出于怜悯和不敢违抗顾峯,担此谢意有些心虚,倒没想到能得到意外收获。
这厢魏子光徐徐开口,道出一些当年尘封的真相。
“若是老夫没记错,应是大禹泰安三十二年。那年东荒拓玛一族犯上作乱,镇国大将军郭翦率兵平叛,你父亲和董大人当年为随行监军。”
“大军途径清河,得清河荀氏一族相助。拓玛一族叛乱平复后,郭翦与荀氏皆是首功。天子下令,郭翦赐封宣威侯,荀氏入平昌受赏。你母亲便是那时被荀家人带至平昌城的。只不过她并非荀氏之人,而是拓玛人。”
魏子光刚刚说完这些,林中便响起一声鸣笛。
顾峯离去前曾交代,若魏子光寻来可允见人。魏贼狡猾,若不亲见孙女活着,怕是不信。但时间不宜过长,以免徒生枝节。
“魏大人,请回吧。”霍珲下逐客令。
少女无奈,知道此时不能因私事耽误,只得压下心绪,不再开口询问。只是她从未想过,母亲竟是外族人。她太了解自己的家族,绝不可能允许一个外族人入门并生下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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