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楚晚宁担上了照顾五岁小童的责任,陪同段燃一起赶路,但是这个娃和其他的娃不太同,不用哄,太懂事了些。
昨天楚晚宁和他说自己没有被人夸过好看,这小孩就有意无意夸着楚晚宁,一会儿说他好看,一会儿变着法子的说他连机甲都会做,字也写得那么好看,简直厉害得要命。
到底年龄尚小,那些夸奖很笨拙,他看出来了楚晚宁并不擅长应对那些直白的夸赞,便拐着弯子的夸,楚晚宁很无奈,也由着他去了。
虽然笨拙,但是真诚,那双眼睛是那样的干净,楚晚宁甚至还能瞧出来类似于憧憬这样的东西。
冬日凌冽的风在窗边巡梭着,卷起来岸边一张黄色纸页,楚晚宁将它用镇纸压平,小小的段燃见状踮起脚尖,将那窗子关上。
楚晚宁答应要教他写字。
小娃娃刚刚被医官看过,医师说他营养很不良应该好好休息,这个小娃娃却非说太麻烦他了而且看出他急着赶路,说什么都不肯,于是楚晚宁便用教他练字这个诱惑留住了他。
“你想学什么?”
稚嫩的童声脆脆地答:“想学我娘的名字。”
“你娘叫什么?”
“段衣寒。”
楚晚宁听到这三个字觉得有些熟悉,顷刻间他就知道了那是哪三个字,可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这个姑娘到底是谁。
于是他提了笔,在宣纸上落下端端正正的三个字,然后给段燃看:“是这三个字吗?”
小孩一笑,然后猛猛点头:“就是这三个字,娘亲写给我看过的,她还说……”
还说等小燃儿再大一点儿了,娘亲就教燃儿写字,小燃儿有一天字会写得比阿娘还好看,阿娘等着小燃儿长成芝兰玉树的少年郎。
娘亲怎么确定我会长得好看?
你可是我段衣寒的儿子啊!
想到这里,段燃亮晶晶的眼睛突然暗淡下去了些许。
楚晚宁问:“还说什么?”
“没什么,哥哥,可以教我阿娘的名字吗?”
楚晚宁习惯写的是行书,一笔一划,撇啦风流,但是此刻这三个字写得是端端正正的楷书。
他俯下身子将段燃抱于怀中,大手覆住段燃的小手,教他握笔提字:
“写字的第一步,先要学会握笔的姿势,像这样。”
……
楚晚宁一个人倒还好,但是身边跟了个五岁的娃娃,他总是要照顾些,因此旅途不快,哪怕小孩子自己表示能承受住长途跋涉,楚晚宁也得替他计较。
路途中间并不是总是能找到客栈,他们便买了帐篷,偶尔天幕沉下来就在路边歇息。
有一日楚晚宁从浅寐中醒来,发现天地间烟雨悱恻,昨晚下了缠缠绵绵的雨。
身边的小孩子却不见了。
楚晚宁忙要出去找,却见他撑了一把油纸伞正俯身蹲在路边,突然间记忆中一个要大一圈却无比相似的身影也如此闯进来:
“你在做什么?”
段燃听到楚晚宁的声音回头灿烂地一笑:“救蚯蚓呀!”
突然四肢百骸都像冻成了冰,楚晚宁走不动了,他听见自己几乎是机械般地回复:
“为什么要救蚯蚓?”
眼前的段燃听到这句问却有些难言:“因为……”
“我说了哥哥不要觉得我是个坏人。”
“你不是坏人。”
回的是眼前的段燃,楚晚宁却觉得,他这一句真正想要答的,似乎是记忆里面的一个故人:你不是坏人,我相信你本心纯善,你犯下诸多恶举……那不是你的本心,是师尊没有保护好你。
眼前的孩子还在断断续续回答:“因为……”
“因为在没有遇到哥哥你的时候,娘亲和我总是吃不饱,娘亲死了我就没有东西吃了……只能吃……”
“吃路边泥土里面,那些小蚯蚓们……”
“我知道!我知道它们也很可怜,可是我当时真的很饿……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似乎是因为羞愧,眼前的段燃羞红了脸,两只眼睛有些闪躲,手也不知道哪里放,忐忑期待着楚晚宁的回复。
可楚晚宁并没有立刻回答他,此时心中有一个荒诞的猜想已经不合时宜地再一次冒了出来,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巧合?
五岁,名字里也有一个燃字,同样会想要救蚯蚓。
为什么……
“恩公哥哥……你觉得我很坏吗?”声音已经染上来明显的委屈和试探。
“没有!”他脱口而出。
不可能,墨燃不可能是眼前这个少年,他如今应该在临安的花楼里被老板娘好好地养着,他的童年不该是这样的,这样的狰狞和苦痛。
赶路还在继续,楚晚宁走走停停中与段燃终于到了湘潭,他觉得有义务要把小孩子安安全全送到他要寻的人的旁边。
“你们要找荀风弱?要找她的人可多了,看见了吗?就前面醉玉楼,她可是那楼里的头牌!”
楚晚宁之前从来没有到过这样的酒楼,真正来了,他发现他确实也不喜欢这样的地方。
酒楼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下面的看客吵吵嚷嚷要台上的姑娘们再唱一首再舞一支,言语放肆直白,惹得他很不适。
他想,这个地方很不适合小娃成长,可他没有能护住段燃的资格,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于是他等着那段燃要找的姑娘出来。
头牌难见,在掌柜好一通刁难后才终于见到了荀风弱。
那个姑娘是哪怕花楼都很难见到的好颜色,难怪会成为一楼花魁,她见到段燃先是对他笑了笑:“就是你这个小孩子要找我?”
“我娘教我来找你。”
“你娘是谁?”
“段衣寒”
这个许久没有听闻过的故人名姓如同一剂砒霜,让荀风弱顿时收了脸上的调笑,脸色变得严肃认真:
“原来是她”
荀风弱俯底身子,目光扫过段燃的眉眼,像在看着另外一个人。
稚嫩,却真的能找到那个人风华绝代的雏形,她轻启朱唇:
“你娘现在……怎么样了”
段燃纵然是年纪尚小,却尤其早熟,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眼前的人一系列神情变化是为何故,他低语:
“娘亲死掉了。”
这个刚刚还春光满面的姑娘听到这句话却像被毒蛇咬中,脸色顿时就灰白了下来。
她难以置信:“谁死了?”
“娘亲。”
“你娘亲是谁?”
“段衣寒。”
她突然失力直接坐到了地上,连同刚刚拿出的琵琶在地上摔得砰砰一声响,而后她猛地抱住了段燃:“好孩子……好孩子”
有路过的男子见到倒地如此一个美艳的小娘子,作势要去扶,实际上是想揩油,楚晚宁发现那男子伸手去扶的位置极其隐秘,便想要将那只手打开,可荀风弱显然也察觉到了,她偏了偏身子直接站了起来。
楚晚宁发现这个刚才还因为悲伤而脱力的女子眸子中又出现了一缕与坚韧有关的东西,她恢复得极快,不可能不快,在这样的地方,像这样美艳的女子如果不强大不坚韧就会迅速变成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她不可以展现出任何的破绽让觊觎她的人可以乘虚而入,女子想要在这个世界上安身到底要比男人困难得多。
段燃站在楚晚宁的旁边,干净的小手拉着楚晚宁的衣角,身上披了一身不合适的白色斗篷,是年少的楚晚宁给他的,他执意要穿上,楚晚宁便由着他。
于是荀风弱顺着段燃的手看见了楚晚宁,突然目光变得极其冰冷:
“你就是孩子他爹?”
楚晚宁鲜少有被人这样盯过,一时间有些不适。
“不是。”
小段燃也摇了摇头:“不是的荀姐姐,这个哥哥是我路上遇见的,他说不能让我一个人赶路,就把我带到了这里来。”
段燃被荀风弱拉着追问个不停,楚晚宁想自己在这里可能并不是很合适,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楚晚宁有重要的事要去做,他匆匆辞别。
小段燃很舍不得,抓着他的衣角不愿意放开,他只是又摸了摸那个孩子的头,什么话也没说。
他给不起承诺。
找到年少时期的墨燃才是重中之重。
可谁曾想到,三个时辰后,楚晚宁又出现在了醉玉楼。
他实际上并没有走几步,刚刚走出去,寻了一个路人相问:请问哪一家花楼的老板娘叫做墨娘子?她带了一个孩子。
行人指一指楚晚宁刚刚出来的楼:
“咯,就是这家了。”
楚晚宁不信邪,他又问了好几个人,每一个都是这样的答案。
一阵风吹过来,旁边酒铺老板门口的鼓无端被敲出一阵闷响。
他没有急着再一次走进楼中,而是留出时间让段燃和他的那一位姐姐好好攀谈,走进酒铺点了梨花白,一个人坐下来默默地喝。
他竟有些不敢再走进那一栋楼。
命运给他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这一路上那些巧合不断在他脑中放大,那个猜测也哒哒哒越来越响。
响得他的头疼得受不了,心跟着头一起在痛,不知道是为了这个五岁少年遭遇的不幸,还是为了这些不幸其实也同样是属于……属于那个如今本来就可怜可悲的人的,他需要一些酒积攒一些勇气,即便再浓的酒精也没办法麻痹他的神志。
而这个猜测真正得到印证是在第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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