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玉楼老板娘的确有一个儿子,叫墨念,不叫墨燃。墨姓是醉玉楼的大姓,所有来这里的人都会将姓改成墨,所以段燃就是墨燃。
如果墨燃代替老板娘亲生儿子去了死生之巅做了薛正雍的侄子,那他真正的侄子墨念又去了哪里?
花楼里一个外来的小孩最后却冒名顶替了老板娘的亲儿子做了死生之颠的少主,而原来的醉玉楼却在一场大火中被烧毁……
墨燃……难道烧杀掠夺,无恶不作……这竟是你的本性?难道我……真的看错了你?
像是有一万把精巧的刀子缓缓凌迟着心脏,楚晚宁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
他必须做点什么,他还是不愿意那么轻易给墨燃下判书,他不信,他不信那个眸光溢彩望着他告诉他也想有把天问救蚯蚓的少年,那个说要给他买很多甜食和梨花白的少年,那个笨拙地绣拜师礼的少年,本性就是坏人。
楚晚宁站起身,这一次他想认真地去找墨燃聊聊。
醉玉楼的墨娘子每天只肯给墨燃一张饼,偶尔墨燃犯了一点小错甚至会克扣他的吃食,可那弱小的身躯还相应要干很多并不是他这个年岁的孩子该干的活。
这是楚晚宁后来才知道的。
他几次来看墨燃,小孩子从未告诉过他这件事,直到那一日楚晚宁付了墨娘子一个银锭子才将那后院正在洗衣服的小墨燃叫了出来。
墨燃见到他来很高兴,楚晚宁却笑不出来,他心中计量的事太重,他望着那张笑脸,眼前浮现的却是巫山殿踏仙君那一张极其俊美却扭曲阴湿的脸。
轻易干脆地掐断地上挣扎着的人的脖子,嘴上念叨着:“命中三尺,你难求一丈。”
他想带他出去,干什么都好,逛街,看戏,做这个年纪有父母疼爱的小孩子都在做的事,可是出行的路还不及千步,小墨燃就突然倒在了路上。
“你就是孩子的父亲?”
楚晚宁沉默未语。
“你不给孩子饭吃吗?这孩子是饿晕的!真是造孽……长得人模人样,却连孩子都养不活。他娘亲呢?”
听到“饿晕”二字,楚晚宁猛地抬头,目光复杂地望向昏迷的小墨燃。醉玉楼,确实不该是孩子待的地方。
“问你话呢?”医师不耐烦地催促。
楚晚宁答道:“他的娘亲已不在了。”
“难怪!”
“这副药先服下,营养不良得慢慢调理。以后别再饿着孩子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这爹怎么当的?”
“……好。”
即便是脾气暴躁如楚晚宁,此刻也无心反驳这言语不恭的医师,他心头压着更沉重的东西。
楚晚宁将墨燃带到客栈,见他醒来,便默默喂他喝粥,随后追问起醉玉楼中的事。
小墨燃眨眨眼睛,而后不假思索:“墨娘子是好人,她待我很好”
楚晚宁眼神冷冷地,他逼问:“那为什么今天在街上晕了过去?”
小墨燃却涨红了脸:“因为……”
“可以不说吗?”
楚晚宁握住小墨燃小小的手,本该是稚嫩光滑,可楚晚宁却摸到了一排排老茧,还有……之前因为害怕戳中小孩伤口一直没有询问——旧伤未愈的疤。
“我想听。”
“好吧,那我告诉你……”
“因为……我太笨了。三天前给楼里面一个隔间送菜的时候将菜摔在了地上,盘子也碎了,墨娘子罚我三天不许吃饭所以才……”
“疼!”
小墨燃喊疼,楚晚宁这才发觉自己因为听到刚才他的叙述不觉间加重了手中的力道。
墨燃就是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中?
这样吃不饱穿不暖,受人虐待的日子……
楚晚宁摸摸墨燃白净的小脸蛋,还捏了捏:
“那平日呢?平日她都怎么对你,都告诉我。”
小墨燃急忙道:“平时墨娘子都对我很好的!”
楚晚宁知道眼前的小孩对“好”这个字颇有些误解,于是他追问:“具体表现在什么地方?”
小墨燃伸出小手,用双手画了个大概他手掌那么大的圆:“小燃儿每天都有这么大的一张饼吃……”
“你这就满足了?”
“可是之前……之前我和娘亲每天只有一点点白萝卜可以吃呀,要是那个时候每天也有一张饼,娘亲就不会饿死了……”
有一种酸极了的滋味在胸口蔓延,楚晚宁继续听着继续问着,每问一句,心中的火势便蔓延开来一分——
墨娘子每天会给墨燃指上相当于成年人的活,食物尚且不足以饱腹,总是荀姐姐会为他留上他爱吃的东西,而墨娘子罚他的时候会将他关进黑黑的屋子。
之前自己得知段燃就是小时候的墨燃,因着内心的复杂思绪竟错过了机会去了解,如今他都知道了。
这般年纪的孩子其实藏不住事,若是想打听,他便都会倾出。
原来——
他曾经有一个娘亲很爱他,最后死在了饥荒,他拉着装阿娘尸体的草席独自走了十四天,最后亲手将她埋葬。
原来—
他曾经为了赚一点钱在未满五岁的年纪,在众人眼前表演杂耍徒手折刀,于是稚嫩的小手上留下了很长时间都没能愈合的疤。
原来—
他有一个父亲不愿意认他母子,他在母亲病危的时候想去讨一些钱银却只得到一句:“命中三尺,你难求一丈。”
难怪!
难怪后来的踏仙君踩碎别人的脊骨时候那张脸是那样阴森恐怖,扭曲疯狂。
难怪他说要十丈百丈,他要千丈万丈。
竟是如此,竟然是这样。
罪恶的种子早被埋下,眼前的小童却并不显阴暗。
楚晚宁压下心中烈焰:“不恨吗?”
眼前的小墨燃怔愣了两秒:“恨是什么意思呀哥哥?娘亲说,恨是爱的反义词,娘亲很爱很爱我,娘亲不愿意去恨任何人。可是我不明白,恨是讨厌的意思吗?”
“恨,恨就是磨牙吮血,想杀了对方。”
小墨燃听到了这句话却想都没想就摇了摇头:“娘亲说,报恩吧,不要寻仇。小燃儿不想要去恨任何人,恨一定很累很累吧。”
“很累。”
楚晚宁觉得疼,他想起来了如今巫山殿那个故人,那个人是不是也同样很累很累?
……
小墨燃被楚晚宁追着问了很久,疲乏得受不了,终于累得睡了过去。
楚晚宁却久坐,长夜再也不能寐。
他还需要知道一些真相,当年醉玉楼被火烧的事,一定不如表面那么简单,他需要知道真相!
真相只有巫山殿的那个人知道,而现在他见不到他,见到了他也不一定说。
他现在需将一切都安顿好。
他去了赌坊。
玉衡长老,赌博从来不搞怡情那一套,他要赌就赌大的,玩伤身的,但其实背后还有一个原因,他几乎是逢赌必赢。
这次也一样,连本带利他赢了本金十倍的金银,钱两够了之后楚晚宁立刻赶去了醉玉楼找到了荀风弱。
“你是带小燃儿来的恩人?”见到楚晚宁的荀风弱神情诧异。那姑娘刚刚从舞台上下来,手中还抱了一把琴。
“我可以替你赎身。”
荀风弱蓦地睁大双眼:“当真?”
楚晚宁神色肃然,毫无说笑之意:
“但我有一个心愿,望姑娘应允——寻一户好人家,好生督促,将墨燃抚养成人,别再带他回醉玉楼……”
“若他日后有心修行……也莫让他拜入死生之巅。”
荀风弱美目圆睁,这条件她难以拒绝,却仍心存疑虑。
她不信萍水相逢之人会如此相助:“条件呢?”
“方才所言便是条件。这本就是我欠他的。”
楚晚宁将一大袋银两置于荀风弱面前:“去找墨娘子吧。”
墨娘子是生意人,势利薄情,却绝不会与钱过不去。见楚晚宁携来高出赎金三倍之资,她当即应允,生怕楚晚宁反悔,立刻引他们去见小墨燃。
此时墨燃已回到醉玉楼,楚晚宁随墨娘子行至后院,却听得一阵打闹之声。
却听见后院一阵打闹声。
“阿念!过来!”
墨娘子首先认出了那个首当其冲围殴着地上小孩的小孩。
那被叫住的小孩子听见墨娘子的声音急忙转了身,看清来人表情顿时变得很委屈,像是被人欺负了:
“阿娘,这个新来的他不识好歹,连一张纸都不肯借于我用用!”
“什么!一张纸都……”
墨娘子看清了地上的人正是小墨燃顿时话没说下去,急忙转了话锋:
“一张纸而已,你和他计较做什么?”
墨念听见墨娘子这话瞪大了眼睛:“阿娘你帮他?”
墨娘子急忙给旁边的两个仆从使了眼色:“快把少爷带回去。”
那墨念却就地上打起了滚来:“我不回去我就是不回去……我就是欺负他怎么了?”
楚晚宁并没有搭理眼前的状况,他已经上前去扶起了墨燃。
“跟哥哥讲讲,都发生了些什么?”
小墨燃掏出的,是半张焦黄的宣纸,边缘卷曲,带着火燎的痕迹。
上面,他亲手所书的“念善”二字,已被烧去大半,唯独剩下那两个字,像一道狰狞的诅咒,刺目地留在纸上——
存恶。
楚晚宁的呼吸一滞,他曾在此倾注的期许,此刻仿佛成了命运最恶毒的玩笑。
这正是赶路的那一个月他教墨燃写的帖子,小墨燃说这是娘亲临终前给他的嘱托,想学,想一辈子都记得。
“你教我写,写阿娘念善吧,不要存恶。”
“那为什么只剩下来这两个字?”
墨燃瞧了几眼远处打滚的墨念:
“因为刚刚墨小公子来了……”
“他在点火炉,可是火炉点不燃,于是将我的宣纸抢了过去引火,我想去救,可是你写的帖子还是被烧掉了,最后只剩了这两个字。”
楚晚宁闭眸,存恶,多么可笑,剩下来的竟然是这两个字。
宿命的推背感将他一颗心也推到了地上,而后砸得稀烂,疼得他险些就要喘不过气。
他最终还是睁开眼睛:“走,跟哥哥走,哥哥带你去重新写一份。”
……
送走荀风弱和依依不舍的小墨燃后,楚晚宁望着桌子上小墨燃写下地歪歪扭扭却耗费了很大力气要书写的‘善’字出神,刚才那一段对话盘旋在他的脑海中:
“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娘亲告诉阿燃报恩吧,不要记仇;哥哥告诉阿燃,念善吧,不要存恶,阿燃想做和娘亲,和大哥哥,和荀姐姐一样的好人。”
“那如果有一天,你必须做坏人,必须杀很多很多人,包括你原本不愿意去杀的人,你会怎么办?”
“真的会有这一天吗?”
“如果呢?”
小脸干净乖巧,他像红尘中每一个普通的孩子,懵懂地望着眼前的大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阿燃还是希望有一个人可以爱我,然后……”
小小的墨燃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圆滚滚的眼睛闭了再睁,如此几轮之后,最后一轮他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积攒好了勇气:
“然后从这里,亲手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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