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胡安倒地，所有人傻了。

他们的计划是生擒，只有胡安活着，才有筹码与教皇国谈判。

他死了，这个变故打乱了社团成员的阵脚。

正不知所措时，女人尖锐的声音撕裂夜色：“杀了他们！”

是柯内莉娅，只有她还保持清醒：“让他们活着离开，我们都得死！”

茫然的社团成员找到了主心骨，对着还没回过神的教皇国卫兵举起利刃。

当教皇国卫队长找到这里时，留给他的是满地尸骸。他耳畔“轰”一震，头皮几乎炸开，逐一检查过又长出一口气——胡安不在里面。

“通知兰伯特家族，请他们派人协助搜找胡安殿下下落。”

“传信国内，殿下遭暴民挟持，请审判厅前来支援。”

带走胡安的“暴民”已经撤回小酒馆。在他们袭击港口的同时，布鲁顿也带着社团成员潜入行宫，救出部分被绑走的女孩，其中就有娅塔的女儿尤菲。

然而女孩们无法留在贫民区，必须尽快出城。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长桌上胡安苍白的尸身。

布鲁顿很是懊恼：“谁让你们杀了他？现在好了，我们拿什么跟教皇国谈判！”

社团成员鸦雀无声，想到教皇国可能有的反应和报复，每个人都心里打鼓。

平静的女音就在这时响起：“只是死了个纨绔少爷，有什么好慌的？”

所有人转头，见柯内莉娅正用小刀闲闲磨着指甲，狂跳的心脏突然平缓下来。

布鲁顿仿佛落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你有法子？”

柯内莉娅叹息。

不成气候的东西，如果是鲁路修统领的黑色骑士团，早想出百八十种弥补的法子，哪至于慌成这样？

“教皇国不知胡安已死，一定会投鼠忌器，”她紫眸弯成月牙，瞳中盛着尽在掌握的笑，“我们还有时间翻盘。”

*

教皇国的反应却远比想象中更快，也更雷厉风行。

贫民区再一次被包围，挨户搜查的换成黑衣军人，领口露出的白色衬衣衣领佩戴着黄铜军徽，十字样的巨剑从天而降，将一条蛇钉死在荆棘丛中。

被踹开房门的居民本想痛骂，却在看到军徽时闭上嘴。

“是审判厅！”

“教皇国把这条恶狼放出来了！”

审判厅是教皇国用以抓捕异端、审判政敌的机构，也是利维坦最锋利的爪牙。他们穿行在贫民窟的街道上，盘查着每一个人，并给看似可疑的对象扣上手铐。

娅塔的小旅店也没能幸免，审判厅闯进来时，她正在院里洗衣服，见状惊恐地打翻了木盆。

“你、你们……”她想靠撒泼耍横吓退闯入者，却在对方拔出短铳火枪时惊恐后退。

整个亚平宁大陆，只有教皇国的专属部队有权配戴新式的短铳火枪。

“有什么……能为各位老爷效劳的？”

领头的骑士打量小旅店：“有没有见过什么可疑人物？”

娅塔强忍惊惶地摇了摇头。

骑士翻出一张名单，找到“尤菲”的名字。

“你的女儿曾被胡安殿下带走。在港口袭击当晚，一伙暴民冲击行宫救走了她，你敢说你不知情？”

娅塔连连摆手：“我没有……我真不知道。”

骑士不给娅塔争辩的机会，戴着白手套的手挥动：“带走！”

黑衣军人一拥而上，反拧了娅塔胳膊。娅塔拼命挣扎，一道身影从后厨扑出，将压住娅塔的骑士撞开。

“是异端女巫！”

柯内莉娅本不想这么早暴露自己，但是刚才她突然生出一个十分危险的念头。

鲁路修最喜欢用诱敌深入的策略，也许她可以效仿一二。

她撞开军人时势如猛虎，却在男人们盯上自己后举起双手，以免被当场击毙。

她对着急的娅塔安抚一笑，毫不抵抗地任由军人给自己戴上手铐。被她撞开的骑士恼羞成怒，甩手给了她一耳光。

柯内莉娅眼神冷戾，但那一巴掌还没落在她脸上，就被一只苍白清瘦的腕子截住。

从柯内莉娅的角度只能看清军人们仓皇的面孔，他们好似被狮子盯上的麋鹿，战战兢兢地立正：“副、副厅长。”

柯内莉娅挑了挑眉。

听着像是个大人物。

“大人物”站在暗影里，人也如影子一般疏离而格格不入。他冷冷开口，声音居然很年轻：“审判厅的职责是调查案件，需要我重复一遍吗？”

被他拧住手腕的骑士脸色苍白，踉跄着退开。

重得自由的柯内莉娅仔细打量对方，他穿着长及脚踝的黑色军服，翻起的衣领扣着双排的精铜纽扣。他的军徽是银铸的，悬在三角帽檐，投落的阴影拢住那张脸，叫人难窥真容。

冰冷的视线逼视住柯内莉娅：“异族人？”

骑士逮着机会：“大人，她是个异端女人，说不定和胡安殿下的失踪有关……”

副厅长：“你有证据吗？”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骑士却紧张得发抖。

“没、没有。”

副厅长看向柯内莉娅：“三天前，傍晚六点到夜里十二点，你在什么地方？”

武人的直觉告诉柯内莉娅，这个人很危险。

“我躲起来了，”她半真半假地说，“我的脸会让别人误以为我是异端，我不想惹麻烦。”

副厅长：“有人证明吗？”

柯内莉娅无奈：“你躲着人时会昭告天下吗？”

副厅长把脸转向她，阴影深处的眼睛里藏着寒冰。

柯内莉娅勉为其难作讨好状：“那是个废弃的地下室，偏僻得很，您要是不信，我可以带你去。”

副厅长没跟她一般见识，又转向其他人：“搜查有发现吗？”

被他盯住的人吞了口口水：“没有。”

副厅长最后盯了一眼柯内莉娅，转身走了出去。

因为副厅长的插手，柯内莉娅的计划没能实行，而坏运远没有结束。仅仅一个白天，被抓走的社团成员就达到了两位数。

“该死，来的竟然是审判厅副厅长！”酒吧地下密室里，布鲁顿低声抱怨，“那个魔鬼！”

柯内莉娅摁了摁脖筋：“他做过什么？”

布鲁顿不欲多谈，一旁的年轻男人挠了挠狮鬃似的短发，小声为她解惑：“审判厅是教皇国最臭名昭著的机构，他们只听命于教皇家族，相当于利维坦的私人军队。他们的副厅长叫伦斯特，是凌驾于异端和魔鬼之上的男人，只要他走过的地方都会血流成河。”

名叫“修利亚”的年轻男人是社团骨干成员，家中世代打铁。自从将他带大的姐姐被教皇国的卫兵当作女巫抓走后，他铁锤砸落的目标就从死铁变成了活人。

布鲁顿异常烦躁：“连审判厅都出动了，教皇国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柯内莉娅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审判厅的人还没怎样，这小子先乱了阵脚。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你以为审判厅喜欢沾手麻烦？”她掩口打了个哈欠，紫眸滴溜转动，“他们闹出这么大动静，只是为了给自己主子一个交代，满足他们就是了。”

布鲁顿不耐：“你说得轻巧！审判厅的审讯手段是出了名的残酷，如果有人吃不住拷问说了实话，怎么办？”

柯内莉娅迎光照了照自己指甲：“那就让他们说实话好了。”

既然洪水泛滥再所难免，那就事先开渠挖沟，将洪泽引入预设好的范围。

审判厅再次找上门时，柯内莉娅寻了个理由将娅塔诓出去。她大大方方地打开门，一步迈了出去。

“是要带我回去问话吗？”她若无其事，“走吧。”

审判厅的人懵了。

烂泥里的下等人从来见了他们逃得比兔子还快，还是头一回遇上主动投案的。这女人神色泰然，环顾他们的目光像是将军检阅她的军队。

柯内莉娅被带上马车，巨大的车身是用冷铁铸造，一旦从外锁住门窗，就是一座密不透风的铁笼子。

这是审判厅用来关押危险异端的马车，车身据说遍涂圣水，能净化女巫的邪恶力量。柯内莉娅一度以为是某种毒药，下车时特意蘸了点放进嘴里，没什么味，应该就是纯水。

然后她抬头对上骑士首领惊骇欲绝的目光，友好地笑了笑。

审讯室设在行宫地下，石阶又高又陡，两侧皆有火把照亮。黑暗深处传来隐约的惨叫声，像是垂死的兽。

“女巫”的待遇是一间单独囚室，巨大的硬木十字架足有一人高。柯内莉娅被绑在上面，面对通红的烙铁和浸了盐水的皮鞭，稍稍收敛了散漫笑意。

“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她说，“我可以给你答案，但我要见你们的副厅长。”

负责审问的骑士不屑：“一个下等贱民，也配跟副厅长对话？”

这个异族女人的神色和姿态让他很不舒服，她高昂着头，像极了教堂壁画上即将殉难的神子。

“这世上的秘密，有些能让人加官进爵，有些却会让人送掉性命，”柯内莉娅诡秘一笑，“你猜，你想听的答案是哪一种？”

骑士脸色微白，又懊恼愤怒，他竟然因为一个疯女人的话而感到不安。

“装神弄鬼！”

他拎起浸透盐水的皮鞭，柔韧的鞭梢蛇一样扑向柯内莉娅。呼啸的风声劈中了她，她咬牙闭上眼。

但是疼痛没有降临，她睁开眼，看到一只戴着黑色牛皮手套的素白手腕抓住了鞭梢。

熟悉的声音冷冷响起：“这里交给我，你先出去。”

“是，副厅长……”

铁门沉重地响了声，暗影中的男人转过身。牢室高处开了一道窄窗，薄薄的天光恰好照亮他的面庞。

柯内莉娅看清了他的脸，出乎意料的，那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人物。他很年轻，不比另一个时空的尤菲大，脸白如象牙，颜如画，瞳子是罕见的冰蓝色，声音也像冰河开裂一样寒冷。

“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柯内莉娅已经打好了腹稿，但看着那张脸，她莫名想起一位故人：“我有一个弟弟……他跟你一样喜欢躲在黑暗里，好像自己见不得光。”

囚室静默了一瞬，男人脱下黑皮手套，盯着自己素白的手。

柯内莉娅回过神：“我知道你想听什么，但我与你们调查的事没有关系。”

“七日前，港口和行宫同时遇袭，胡安殿下在港口失踪，关在行宫里的女孩们被救走。很显然，两拨人是事先商量好的。”

男人声音沉稳，听不出情绪起伏：“审判厅抓捕的社团成员供认，他们已将女孩送出城，下达命令的是一个异族女人。”

“那个女人是你吧？”

对着这样一双眼睛说谎并不容易，它就像贝加尔湖一样，极深，也极静，仿佛能映照出大千世界、复杂人心。

柯内莉娅只沉吟了一秒，就痛快承认。

“是我，”她半真半假地说，“但你说的那两件事，跟我们无关。我们只负责将女孩送出城，真正的主谋另有其人。”

男人静静看着她。

“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他那晚突然找上我们，说有办法救出女孩，条件是要我们配合他们行动，”柯内莉娅说，“不光是这次，还有……以后。”

男人撩起眼皮。

“‘以后’这两个字很有意思，”他淡淡地说，“你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柯内莉娅不能把话说得太明确，只模棱两可道：“他们身上有海腥味，还有香料的气味，我猜，应该出自运送香料的商船。还有，那个人手腕上有个纹身，露出的部分像是山峰。”

男人目光锐利，显然是由香料和山峰纹身联想到什么。

柯内莉娅：“如果教皇国搜查运载香料的商船，应该会有收获。”

男人不置可否。

“除了这个，你还有话想说吗？”

柯内莉娅有些拿不准，她的筹码不多，不敢一次性全抛出。

“没人想与神作对，我们所有的挣扎，不过是为了活着，”她说，“巨鲸的敌人是八脚海魔，何必非盯着阴沟里的虫子过不去？”

“就算是虫子，成千上万一起咬人，也是会痛的。”

“八脚海魔”是斯特洛城邦威斯特家族的族徽，活动在斯特洛一带的秘密社团名叫“隐山会”，标记正是山峰纹身。

不巧的是，占据地势之利的威斯特家族，和教皇家族利维坦向来不对付。

男人不为所动。

下一瞬，他拔出腰间的短火铳，抵住柯内莉娅额头，又问了一遍：“你还有话说吗？”